第三年清明,他在金陵秦淮河画舫上,见个唱曲姑娘鬓边别着支银桃花簪。“这簪子哪里来的?”他猛地抓住姑娘的手,惊得对方茶盏差点翻了。姑娘怯生生道:“去年在朱雀桥旧货摊买的,卖主说……说是位官家小姐的遗物。”
遗物二字像冰锥刺心。他连夜找到桥洞下的老货郎,老人从木箱底翻出半幅残卷,三枝桃花用淡墨勾着,边缘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苏桃”二字被墨涂了大半,却仍能辨出笔锋。“半年前有个戴斗笠的姑娘卖的,”货郎眯着眼,“手腕上戴着银镯,走路叮当响,倒像带着条小河。”
谷雨那天,桃花坞的野桃开始结青果。唐伯虎坐在桃花庵里,对着满墙桃花图出神,忽听墙外传来轻笑:“公子的桃花,怎的都画成单瓣?莫不是在等某朵重瓣的开?”
他抬头,见苏桃站在门口,鬓边还是那支白桃花,只是眼角添了细痕,像春风吹皱的湖面。她腕上银镯叮当响,竹篮里装着桃花酥,香气混着青瓷酒壶的冷香:“让公子久等了……这三年……”声音突然哽住,她低头看着脚边的桃花瓣,瓣上还沾着新雨。
“为何不辞而别?”他抓住她的手,触到掌心的薄茧,比记忆中粗糙些,“那首‘桃花再绽时’,我数着桃枝发了三次芽。”苏桃抬头,眼里有水光:“父亲替人顶罪,被流放辽东,上个月才平反……怕连累你,只能……”她从篮底取出锦囊,里面是晒干的桃花瓣,还有张冻得发脆的纸,“在辽东时写的,每首诗里都藏着归期。”
纸上墨迹歪斜:“辽东雪尽桃未开,雁字难越山海关。待到江南莺语乱,便是奴家返舟时。”每句首字连起来是“辽雁待便”,谐音“疗雁待返”——“疗”是“辽”的讹音,“待返”藏着“等平反”的盼头。他忽然想起她曾说,诗里藏着“物候谜”,桃花开时是信,莺啼时是期。
夜里,油灯在桃花庵里跳着信子。苏桃取下银簪,轻轻拧开簪头,里面滑出卷细如发丝的绢条,蝇头小楷写着:“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是《乐府诗集》里的句子,说李树替桃树受虫咬,暗指父亲替人顶罪。
“母亲早算出有此劫,”苏桃抚着绢条,“她说若遇着能解诗谜的人,便是能共患难的。”她望着案头《桃林仙子图》,画中自己鬓边的桃花,竟与簪头玛瑙一般颜色,“在辽东时,我每天在簪子内侧刻字,刻满三十三道,桃花就开了三十三回。”
唐伯虎握住她的手,无名指上的疤硌着掌心——那是在桃林刻诗时,她被树皮划破的,血珠滴在“仙”字旁边,如今成了朵永远开在画上的花。银镯滑到肘弯,露出当年没注意的刺青:三瓣桃花,藏在腕骨内侧,像句没说出口的誓言。
后来,桃花庵门楣挂起“桃花诗谜居”的匾额,苏桃将这些年的诗稿辑成《桃溪集》,每首诗里都藏着机关:或是藏头,或是拆字,或是用物候暗语。比如《春日偶成》里“桃枝三折待燕来”,“三折”指流放三年,“燕来”是平反的信号;《秋夜寄怀》中“月照桃影分两瓣”,暗指两人分隔两地。
每逢春雨,他们便在檐下煮桃花茶,看新桃在枝头绽成五瓣。苏桃指着窗外双色桃笑:“红瓣是‘桃之夭夭’,白瓣是‘灼灼其华’,合起来便是咱们的诗谜。”唐伯虎搂住她的腰,嗅着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桃香:“当年在茶楼,你藏在画里的诗,我其实早就解了——花开不待叶,是等我;花落不留痕,是念我。”
秋风起时,他们把晒干的桃花缝进香囊,挂在床头。苏桃的银镯依旧叮当响,只是现在,那声音里多了砚台磨墨的沙沙声,多了深夜共读的翻页声,多了彼此呼吸的轻响。冬雪夜,唐伯虎常对着烛光看那支银簪,簪头玛瑙在火光照耀下泛着暖意,像苏桃眼中的星光,像桃花庵里永不熄灭的灯。
桃花庵的故事随着花瓣飘向四方,有人说唐解元的桃花诗里藏着爱人的眉眼,有人说那支银簪里的诗谜是世上最动人的情书。而对他们来说,那些藏在诗里的心事,刻在桃树上的诺言,早已化作砚台里的墨、茶盏里的香、彼此鬓角的白,在桃花坞的春风里,酿成一坛越陈越香的桃花酒——初尝是苦,细品是甜,余味悠长,正如他们的日子,藏着解不完的谜,却有着说不尽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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