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青川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这句临终的忏悔不能抵消所有罪孽,但许妙仪重感情,容易对亲近之人心软。此后,她虽不会原谅他、爱上他,但也不能彻彻底底地恨他。
许妙仪自诩正义无私、嫉恶如仇,却对他这样的十恶不赦之徒生出了恻隐之心——这大概也是一个人生污点了吧?
他终于还是弄脏了她,像一点墨汁滴入一潭清水,从此清浊难分。
他慢慢扯出一个满足的笑,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久久没有听到响动,许妙仪转回身,俯身测了简青川的脉搏。待确认他真的断气了,她不禁长舒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他这条罪恶的生命。
许妙仪应该高兴的。
屠灭玄武、杀害无辜的刽子手,欺骗她、愚弄她、囚禁她的疯子终于死了,并且是她亲手杀死了他。
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
甚至,她的心底泛起了悲凉。
简青川可恨至极,却也可悲至极。
如果他的母亲没有遇人不淑,他就可以在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衣食无忧,不用去偷、去抢、去打架,不用住下水道,不用吃老鼠肉和死人肉,也不会变得阴暗扭曲。
如果他遇到的不是心怀鬼胎的简诚,而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以他的异禀天赋,他可以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做武林第一。他或许还会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遇到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和他们一起快意江湖。
许妙仪又不由得想起,简青川昨夜和她说的趣事,她相信那些都是真的,但他不是亲历者,而是旁观者。
他在不知不觉中将别人的快乐往事记了许久,甚至到了信手拈来的程度,可见他曾经真的很向往幸福。
他本可以成为一朵馨香、洁白的栀子,可是他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变成了满手血腥的修罗,该遭万人唾弃。
多么遗憾,多么可悲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否真的知错了呢?
许妙仪不得而知,但她希望,他是真的知错了。
思绪纷纷而过间,许妙仪不自觉淌下两行清泪。她擦去眼泪,突然注意到简青川身旁的血泊上,躺着一朵枯败的栀子。
自从那日她第一次为他簪上栀子,他便要求她每日都为他簪上一朵。
眼下这朵是昨日的,今天还没来得及簪。
许妙仪默默盯着它看了半晌,随后伸手将其捡起,紧紧握在手心。
头顶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没有停歇,许妙仪深吸一口气,端起蜡烛走上楼梯。她借着烛光仔细观察甬道两壁,很快就找到了通道开关。
眼见地板缩起,屋中搜寻的官兵都吓了一跳,连忙将刀剑对准密道口。
萧韫也是心弦紧绷,直到瞧见了半身血腥的许妙仪。他心头猛然一跳,连忙冲了上去,紧张兮兮地问:“怎么这么多血?伤着哪里了?”
许妙仪摇了摇头,声音透着浓浓的疲倦:“不是我的血,是那个疯子的,我杀了他。”
萧韫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下,招呼手下下去擡尸体。
许妙仪迈步,缓缓走向屋外。大概是在密室里待久了,她被外头明媚的阳光刺激得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在阳光下随意寻了块地方坐下,一言不发。
萧韫瞧着这一幕,很担心她的精神状态。他犹豫片刻,在她身旁几寸外坐下,递过去一块手帕,温声道:“擦擦脸吧。”
“谢谢。”许妙仪弯了弯唇角,接过帕子拭去面上血腥。
萧韫又问:“你想怎么处理简青川?”
“任你处置吧。”许妙仪淡淡道。
“好。”
这时,天地间涌起一阵长风,吹得树叶婆娑而动。
许妙仪张开紧攥多时的手,掌心的血污花瓣随风而飞。她目送着花瓣远去,消失在天际,良久才收回视线。
萧韫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喟叹一声。
“我是不是很愚蠢?”许妙仪突然问。
萧韫想说“没有”,但许妙仪已经先一步抢答了:“我被简青川骗得团团转,甚至在他的罪恶暴露后,我还对他动过一丝恻隐之心。”
她语气平静,眼中却已经泛起了泪光。
她恨简青川,但更恨自己,恨自己识人不清,恨自己不够果断。
萧韫心疼不已,想伸手为她拭泪却又不能,只好宽慰道:“不怪你。如果是我,我也会上当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纵使英明如秦皇汉武,不也照样有犯浑的时候吗?”
“犯错我当然可以接受,可是我总觉得,我不该犯这样的错。”许妙仪捂住脸,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调了。
“为什么不该?”萧韫反问。
“我活的时间比他长呀,人生阅历比他更丰富,理应看穿他的伎俩。”
萧韫斟酌着道:“你潜意识地认为自己一定比简青川强,所以当你败于简青川之手,你才会有这么高的落差感。”
许妙仪沉默了。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她确然有些许傲慢。
“年龄不能代表一切,简青川从小摸爬滚打,阅历不比你少,你输给他不丢人。”萧韫道,“再说了,到底是谁规定的‘应该’?难道阅历多一些就不能犯错了吗?难道将军就不可以有恻隐之心吗?”
许妙仪愣了愣,堆积在心头数日的情绪不知怎的就决了堤,她嚎啕大哭起来。
萧韫心头难受得紧,眼圈竟也渐渐红了。
许妙仪这几日为了骗过简青川,可谓是殚精竭虑,她很快就哭得累了,直接倚在萧韫肩头睡了过去。
萧韫轻轻揽住许妙仪,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分明在笑,他眸子深处却是一片哀伤。
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亲近了吧。
根据情报,庆王的罪证马上就要送到长安,这也就说明,许妙仪要离开长安了——她本就是为了报复庆王才留下的。
江山之大,天涯之远,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想到这里,他难免哽咽。
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她,也不想用爱的名义困住她。他只能暗暗期望,这场党争要是再纠缠得久一些就好了。
他甚至还疯狂地想过,抛下一切跟她走,陪她浪迹天涯——可是她会愿意接纳他吗?大概是不会的吧。
萧韫自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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