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随便拍拍衣裤,尹桢这才注意到,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瘦得像一根脱水的黄瓜,面色枯黄,背脊微躬,提前有了垂暮之相。
青年在间隔尹桢一米多的台阶坐下,双手交叉搭在身前,他微低着头,展开控诉:“我叫佟思,你应该有印象,小时候我去方春晖家参加过他的生日派对。”
尹桢终于记起来,难怪看着眼熟,他记得那小孩长得白白净净、穿着不凡,一看就是家庭条件不错,怎么如今……
“我父母本来在‘菲立包装’工作,他们俩都是管理层,赚很多钱,我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佟思嘴角一勾,冷笑一声,擡头看过来,他的瞳孔紧缩成针,因愤怒尾音尖利怪异得变了调。
“可你杀了方总!方总死后,我爸妈无故被裁,新的方总担心我爸妈有一天会站在方春晖那边,使劲各种手段打压,我爸妈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只能改行,去做他们不擅长钱又少得可怜的杂工作,我们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中产家庭一下子跌入了贫民窟。就连我,考上燕城最好的大学,却因为方春晖要读那个学校,我就不得不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大学里将就。你自己说,我应不应该恨你!”
尹桢恍惚着,有点找不着自己的声音,他下意识反驳道:“笑话!你爸妈被裁、你上不了理想的大学,跟我有毛关系,你该恨的人是新的方总,他才是害们家的罪魁祸首!”
“是你,就是你!”佟思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吼叫,“如果不是你杀了方总,方亚宽这个外来种怎么有机会霸占‘菲立包装’,如果方总没死,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佟思的眼睛睁得浑圆,用力到视网膜都要脱落,仔细看,眼球上好像蒙上了一层滢滢光亮,他的语气中夹杂着厚重的悲愤:“你以为我家是个例,你错了,有很多,那些曾经跟随方总的大大小小的管理层都遭到了驱逐与陷害,有些的比我家还惨。”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萎靡下去,继续道:“我们是脆弱的鸡蛋,怎么能跟强大的方亚宽抗衡呢,就连方春晖都被折磨得差点跳河,何况是我们!”
气氛如葬礼般沉重,明明周围静得落针可闻,可尹桢耳边却轰隆隆的,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呼啸着。
方春晖被折磨得差点跳河!
尹桢喉咙发涩,好半晌都说不出话,他屏着呼吸沉默,良久后,问:“方春晖……为什么想跳河?”
佟思的情绪已不像先前那么激烈,他擡头,看着远方,表情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他叙述道:“方总死后,不光是我们这些以前和方春晖玩得好的,还包括那些玩得不好的,所有同学都被勒令不准再和他来往,话也不能说,谁要是偷偷和方春晖玩,放学后就会被方书勤,方书勤知道吧,方春晖的堂哥,谁和方春晖玩,谁就会被方书勤找的社会人士打。”
“我们这些和方春晖玩得好的,刚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总偷偷和方春晖递纸条,被发现挨了打后,慢慢就不敢了。久而久之,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方春晖,就连老师,也不怎么搭理他。”
“方春晖性子傲,又犟,他不服气,就找方书勤打架,经常带着伤到学校来。我们看着气愤,又帮不了他,只能在旁边干看着。那时候方春晖的爷爷已经死了,被方亚宽气死的,他妈也早走了,听说是偷偷走的,连方总的葬礼都没参加。”
“方亚宽为了切断方春晖的交际,还丧心病狂地不让方春晖请保姆和管家,方春晖请谁,方亚宽就找谁的麻烦。方春晖想换到城里住,他们也阻止,强迫他只能住在郊区的别墅,方书勤还经常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扮鬼去别墅吓方春晖。”
“方春晖打又打不过,被逼得没办法,就去跳河,幸好被路过的大人看见了,要不然早死了。”
尹桢:“你听谁说的,不是不能和方春晖接触吗?”
“方书勤的那些跟班说的,大家都知道。”
尹桢:“没人管吗?”
“谁敢管!”
佟思收回视线,叹息一声,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他的脸上有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只是情绪已经归于平静。
或许他心里本来就有一杆秤,又或许早已习惯了妥协,只是突然遇见尹桢的契机,让深埋的怒火重见天日,但当怒火发泄出来后,他又再次回归到理智与将就中。
尹桢被佟思的叙述震撼到了,他没想到方亚宽父子为了钱和权不仅使得多个家庭陷入沼泽、改变命运的轨迹,更是丧尽天良地逼迫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孤独封闭地生活,实在人神共愤。
尹桢虽不认同佟思的控诉,但他打心底里同情佟思的遭遇。他默默陪着佟思坐了好一会儿,起身时,朝佟思笑了笑,丢下一句不轻不重的鼓励:“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加油!”
佟思没有给予他回应,只是木木地呆坐着,不声不响,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尹桢继续慢悠悠地朝校外走,他脚步轻盈,脸上还带着未收尽的浅笑,只是,他的心脏沉甸甸的,像被绑了一块看不见的铅石,一呼一吸都非常吃力。
他在想,十一二岁的方春晖在没有保姆管家的日子里是如何生活的,吃饭可以点外卖,脏衣服可以用洗衣机洗,那上学呢,别墅离学校可不近,不会开车的小方春晖只能挤公交吧!
卫生呢,别墅的卫生是谁打扫的?习惯了被伺候的生活,独自生活非常困难吧!
在偏远的郊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被方书勤装鬼吓时,方春晖是躲在床底下还是躲在衣柜里呢?
吴思所述有可能只是一小部分,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暗处,方春晖又遭遇了多少不能言说的苦楚呢?!
前段时间听尹洪说方春晖过年时偷偷在瀑布池边擦眼睛,方春晖是因为什么难过?
“你好,到了。”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尹桢的思绪,他怔愣了一瞬,轻轻“啊”了声,抱歉道:“不好意思。”推车门下车。
尹桢看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别墅,彻底回过神来,他本来是要回家的,怎么让司机开到“浪淘沙”来了!
脑子糊涂了。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尹桢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里面的一人一猫。
进到屋内,他先朝阳台看一眼,窝窝睡得安详,还知道自己把帘子拉下一半,抵挡刺眼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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