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自己的月信都没记着么?”这两年在家过得舒心畅意,八娘的性格开朗了不少,又觉得小石头渐渐大了,于是常以“过来人”自居,其实她也不过二十多岁。
程氏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关切地对王弗说:“十娘,你现在感觉如何?饿不饿?”
“阿娘,阿姐,就算是怀孕了,你们也不用把我当成瓷娃娃吧?”王弗失笑,“我自己就是学医的,各种忌讳都清楚得很,你们不用担心。”
程氏叹了口气:“生孩子不啻于过鬼门关,容华那孩子,看着身子比你好多了,这次生下阿棠,还是吃了大苦?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不能藏着掖着,陶然居的事也不要管了,我真是被容华吓怕了。”
她这是肺腑之言,王弗自然会虚心听取。王弗和苏轼成亲前,程氏还有些不满,经过这两年的相处,她也看清了王弗的为人,早就接纳了她,只是有时候嘴上还有些别扭,说不出过分关怀的话来。
怀了孕,王弗当然不会再去折腾,她把所有的杂事都交给了李书文和七喜,自己在家专注胎教。
苏轼也不再出去冶游了,章惇邀他去赴宴,他也都推辞了,朋友们问起来,他只说自己要闭关。
王弗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极安静,最初她以为是还没发育,可两个月后,她的肚子都凸显出来了,那孩子还是不怎么爱动弹。
王弗揣着个孩子,就跟肚子上绑了团棉花似的,毫无感觉,只是她的胃口突然大增,一顿能吃掉三个苏轼加起来的饭量那么多,而且极易饥饿,嘴里一刻不停。偏偏她吃了那么多,体重一点都不增长,反而有些消瘦的迹象。
苏轼惶惶终日,背着王弗去寺院道观里烧香拜佛,有一位出了名的大师告诉他:“那是孩子与母体相冲,在抢夺母亲的养分,孩子若是成活了,那母亲就会折损寿元。”
他踉踉跄跄地跑回家,看见一向不信神佛的王弗跪在蒲团上,撚动着一串菩提念珠,口中念念有词,神情悲悯。
“十娘,这孩子我们不要了好不好?”苏轼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脸颊,眼底满是不忍。
“为什么不要呢?”
“他……生下这个孩子,你的身体一定会大伤元气,我不想……”
“可是他已经有动静了,他是一个生命了,我不能伤害他,”王弗微笑着,把苏轼的另一只手拉着,放在自己鼓起的肚皮上,“他也想要活下来啊,和我一样,也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想要陪着你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苏轼忽然崩溃,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无声抽泣着,七尺男儿,此刻却如此脆弱。
七月底,王弗怀孕六个月,身材依旧苗条纤弱,四肢修长,只一个肚子鼓出来,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害怕,偏偏她一副笑意嫣然的样子,从来不变,不论是人们的关怀,还是他们的担忧,都一一收下。
那孩子,仍旧安安静静的,不踢她也不折腾她,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所谓的“母子连心”,她一点都没感受到,好像那里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填什么东西都填不满。
苏轼居家,常常为她写诗作画,或是弹琴下棋,一直陪着她。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架藤萝,垂着流苏似的,底下挂着宽大的秋千竹椅,王弗最喜欢在暑气消退、清风徐来的傍晚走出房门,坐在上面细数零落的木槿花。
“幺儿,你听得到妈妈说话吗?你肯定是个文静的孩子,不折腾妈妈,真好。妈妈有
很多话想跟你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说说我是怎么长大的吧——”
“妈妈很小的时候,奶奶带着我在乡下住着,我最喜欢秋天的时候,跟在奶奶屁股后头捡番薯,或者赤脚踩在麦稭上,弄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太阳落山的时候,裸露的山地上都会燃起成堆的篝火,奶奶把小个儿的番薯丢到火堆里,让我自己看着时间挖出来,我等啊等,等到月上梢头了,番薯都烧成了黑炭……”
“后来,妈妈去城市里读书了,妈妈那时候可厉害了,不管什么考试都是第一,奶奶就把乡下的房子卖了,带着我搬到了城里,开了家小饭馆。奶奶做饭的手艺是天底下最好的,所以我们家的生意特别特别好,很快就买了大彩电和大冰箱,她还给我买了一个会唱歌的机器,叫做‘4’,那时候可流行了,同学们都没有,争着抢着问我借。”
“后来,我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接受了更好的教育,也成为了更好的我。我有很多粉丝,他们很可爱,会支持和鼓励妈妈,他们陪着妈妈度过了最难过的时期,妈妈其实很想念他们。不过,现在妈妈身边也有很多可爱的人,他们是这世界上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也是值得你去爱的人。”
“其实,妈妈一直都过得很幸福,即使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我也很快乐。妈妈是个幸运的人,遇到了你的爸爸,他治好了我心里的病。我爱他,也爱你,但是妈妈不知道能陪你们到什么时候,如果妈妈有一天不在了,你要陪着他……”
王弗低声絮叨着,昏昏欲睡,苏轼从房间里拿来薄毯,把她抱了起来。忽然,他觉得王弗的肚子有一丝异动,伏上去听了片刻,好像听到了“咚——咚——”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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