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听说沈少卿自打入大理寺当值后便一直很受东都贵女的喜爱,升任大理寺少卿后更是追求者如云,日日都有人追你的马车,还有人去沈夫人的馄饨铺打听你的消息,这是不是真的?”
沈既白有几分局促,“……没这么夸张。”
“自从你和朝南衣打了一架,东都便有你好打女眷的传言,甚至还有你好打房中人的诽语,往日那些追求你的贵女都被吓跑了。”
“……你信了?”
“怎么会?”周歆笑道,“我就是好奇,有这个传言在外,孙九娘怎么还会迎难而上非要纠缠你呢?”
沈既白低头注视着她。
“上次之后,我遣徐绍去敲打了一番孙寺正和孙编纂,听闻孙九娘因此被罚跪祠堂一夜,自那以后没再来过桂花小院。”
他怎么答非所问呢?
周歆只哦了一声。
沈既白认真解释:“我与她只见过那一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周歆:“……”
周歆:“我没吃醋。”
沈既白定定地看着她。
按道理来说,他误以为她吃醋了应该是欢喜的,像上次那样眼里带着笑意才对。
可现下,沈既白的眼眸中满是怯怯。
周歆捏着他的手指,“哎呀,我真的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这么紧张。”
他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她脸上移走,似乎想通过细微的表情变化辨一辨真假。
周歆朝他笑了笑。
他默不作声地握紧了她的手,垂下了眼眸。
二人一回阅微堂,沈既白便马不停蹄地处理积压的案件,他的思路和周歆一样,看完案卷便将注意力放在纸扎人第五个目标上,周歆陪在一旁,时不时与他讨论几句案情,闭口没提朝南衣。
晚膳是徐绍送进来的,来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卢寺卿还真采纳了您的建议,在膳堂的墙上写满了律条,搞得大家都不愿意去膳堂用膳了。”
闻言,沈既白只嗯了一声。
徐绍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歆一眼,不大高兴地退了出去。
周歆:“……”
她突然想到,这样的话,以后沈既白每次去膳堂看见那面墙岂不是都会想起她?
那他还怎么度过余生?
其实下午提起孙九娘,周歆是有意想问上一句,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要不要试着接受其他人。
可这句话就像一根鱼刺如鲠在喉,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也许她是自私的,但更多的是矛盾。
她希望这几个月的短暂相处能在沈既白无限的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又不希望沈既白因她的离去而变得更加患得患失,更加惧怕与人关系过密,执念更重。
晚膳后,沈既白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抱着一堆案卷,坐在桌案后点灯熬油。
周歆坐在他对面,二人中间的桌案上堆着一堆案卷。亥时过半夜已至深,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沈既白嗯了一声,“侧堂有床榻,你先去睡。”
“那你呢?”
他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什么,连头都没擡:“写完就来。”
周歆站起身,双手撑着桌案欠身凑近,隔着桌案亲了亲他的脸,“别太累。”
沈既白笔下一顿,宣纸上多出一条不雅观的长条墨痕。
“……嗯。”
周歆走出了正堂,却没去偏堂,而是走到一旁的石榴树下,画了个缩地千里阵。
她走到阵里,目光落在还在亮着光的正堂,双眼发涩。
再见。
也不对,大概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晚风吹来,寂静的院落响起一阵轻微的声响,树影摇曳过后,刚刚还站在树下的少女不见了。
再睁开眼,周歆已经身处幻境中存放布老虎的那间屋子里。
不远处的废墟之中亮着光,唐彦修坐在篝火边,擡头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银发少女单手掐着虚尘子的脖颈,将他举了起来!
那就是朝南衣?
周歆不敢靠近,怕被她发现,只放了只蝴蝶过去偷听他们的对话。
“……为……甚么……”
“他终究是我师父,你不该杀他。”
“可……他……”虚尘子艰难地擡起手,指向篝火旁的唐彦修,“也……也……”
一句话没说话,他的身躯便迅速枯化,犹如被人吸干了精血,变成毫无生气的纸扎人。
朝南衣稍一用力,纸扎人便化为一堆纸屑,自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随即,她转过头,朱红色的眼眸看向了唐彦修,披散的银发随风飘扬,飒爽中带有几分杀意。
“我是捅了他一枪。”唐彦修闭上双眼,“南衣,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朝南衣飘到他面前,声音比面容更加清冷:“为什么?”
“他见死不救。”
朝南衣捏住他的脖颈,却没有用力去掐,“唐彦修,执迷不悟不是件好事。”
“我并不这么认为。”他忽然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容貌并无变化,只是发色变得银白,浅茶色的瞳眸变得赤红,看起来妖冶迷人,又十分危险。
“你不怕我杀了你?”朝南衣凑近他,“我是真的会杀你。”
“我知道。”他依旧看着她,目光眷恋,“我也是真的心甘情愿。”
朝南衣看了他半晌,忽然松开了手。
唐彦修从怀中取出油皮纸袋,打开后拿起一块芙蓉糕递过去,声音异常温柔:“你一向不贪嘴,这是你唯一愿意多吃几口的东西,我今日特意去买的,尝尝看?”
朝南衣侧目睨着他,并没有接的意思。
他将糕点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就当圆我一次心愿,好么?”
闻言,朝南衣垂眸看着那块芙蓉糕,擡手接过去,咬了一口。
唐彦修专注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
“笑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收我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块芙蓉糕,但我也很高兴。”
“哪怕我不会让你活过今夜?”
“你不在人间,我在意的人都不在人间,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朝南衣看着他,温暖的火光下,她的脸却冷若冰霜,毫无温度,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
一道惊雷闪过,朝南衣将剩下的半块芙蓉糕收入袖中,起身飘向空中,青衫邈邈奔月而去,宛如嫦娥在世。
子时了。
寂静的夜空乍现几道紫色的闪电,一道颜色比一道深。
冲虚真人飞升那日也是这样的天象。
周歆掏出隐身符贴在身上,召出桃木剑飞了过去。
“轰隆——!”
“轰隆——!”
两道雷声经过,朝南衣漂浮在星幕之中,背后是皎洁的圆月。
她捏决掐咒,脚下乍现一道赤红色的法阵。
周歆停在她上方,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心道,还真是想要借国运逆转乾坤。
朝南衣这是想飞升想疯了。
可不论是宋公还是衙修,就连沈既白对她的印象都是有些矫枉过正的正义之士,不是会至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那种人。
她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轰隆——!”
紫色雷电自九霄而下,周歆立刻操控桃木剑飞了过去。
顷刻之间,又一道紫色雷电劈下!
居然是两道天劫,冲虚真人飞升那日才一道而已!
姹紫迎面而至,前所未有的痛锥入身躯,犹如被一把利斧硬生生劈成两半,周歆只觉肝胆俱裂,五脏六腑全部碎裂,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鲜血。
上一刻还在阴雷滚滚风起云涌的天幕乍然变得寂静。
朝南衣拧紧了眉头。
她仰头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乍现在九霄碧落之上,那个身穿紫色祭祀袍的少女阖闭着双眸,正在缓缓下落。
“……又是你!”
她攥紧了双拳,倏地冲过去,单手掐住了周歆的脖颈,像举虚尘子那样将她举了起来!
“我就应该先去杀了你!”
周歆硬抗两道天雷,如今已经睁不开眼了,连说话都费劲,经她这么一掐更是眼前一黑。
但她还是拼尽全力,单手捏了个决。
霎时间,墨色星空电闪雷鸣,千百道雷电同时乍现,犹如瀑布下坠一般直朝她们袭来!
“是九霄神雷咒!”唐彦修急道,“南衣快走!”
话音未落,雨幕般的雷电齐齐陨落,顷刻之间便经过空中的两名少女,没入黄沙废墟之中。
下一刻,地动山摇,方圆百里内的地面上遍布蜿蜒斑斓的蓝色雷电,四方之境瞬间化为一片焦土。
空中的两位少女被雷电击得浑身焦黑,黑白青丝飞扬缠绕,像相生相克的乾坤八卦,一正一邪,一倒一转,是彼此命中注定的宿敌。
篝火旁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附近还散落着几块保存完好的芙蓉糕。
万籁俱寂。
死一样的沉寂。
须臾,几道身影乍现在空中。
“咦……这不是沙漠吗?怎么四处都是黑乎乎的?”
“……九霄神雷咒?”
一声轻笑过后,银发飞扬的朝南衣再次将周歆高高举起。
“拦我者,全都该死!”
她神情狠绝,哪怕掐在手中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也要尸骨无存化为乌有!
“阿周——!”
“师姐!”
那几道身影立刻朝她们的方向奔了过去。
一道泛着蓝光的剑以闪电之速袭向朝南衣,她回身一转,用周歆挡住了这一剑。
“阿周!!”
“师姐!!”
“她已经死了。”朝南衣道,“喊也听不到。”
沈既白面容苍白,目光紧紧盯着被朝南衣推到面前做挡箭牌的周歆。她面容焦黑,双眸阖闭,记忆中一直眉眼带笑的容颜毫无生气,连利剑入体都毫无反应。
“……不会的……”
他朝人迈出一步,却一脚踏空跌下白玉锁灵坠,但他并未惊慌,而是失神地看着少女的身躯,黑沉沉的凤眸中风起云涌。
“沈少卿!”
长生立刻操控白玉锁灵坠去接他,展颂立在阴阳判官笔上,擡手召回玄铁剑,持剑袭向朝南衣去抢周歆的尸体。
巨大的玉雕白菜极速下坠,在即将触及到那抹身影时,忽然有一缕魂魄自他身下冒了出来,稳稳地接住了他。
“长生,你去帮展师弟。”
眼前这缕魂魄看着面生,声音也很陌生,可长生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她是谁。
“师姐?”
周歆嗯了一声,“快去。”
“好!”
玉白菜扶摇直上,周歆的魂魄托着沈既白稳稳地落在废墟之中。
“阿周?”
沈既白跪坐在黄沙之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魂体,凤眸霎时间变得殷红。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她,手指却穿透了她的虚影,触了个空。
噼里啪啦的斗法声自空中乍响,或灭或亮的闪电令少女的魂魄时而隐匿时而显现,让人想仔细看都无法看得真切。
“对不起。”周歆擡手轻触沈既白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令他怔了一下,他立刻伸手去抓她的手,却依旧抓了个空。
“我是魂体,你碰不到我的,只能感觉到。”
周歆眷恋地看着他,“沈既白,别怪我好不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闻言,沈既白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那我呢?”
“……阿周。”他双眼血红,声音哽咽,“你有……想过我吗?”
“……我呢?”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他泣泪质问,“你走了……我怎么办?”
“……对不起。”周歆泪眼婆娑,不停地摇头,“可我没有选择啊……沈既白……”
她的魂体愈来愈淡,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甚至有一瞬间听见了类似于电子器械发出警报的那种哔哔声。
她想,应该是要离去了。
“……忘了我吧。”周歆轻抚着他的脸颊。
“不!”沈既白固执道,“你说过你不属于这里,你来自未来,就算身死也有可能回到来处。阿周,我可以等!”
“……别等了。”周歆不确定自己到底会魂归何处,更何况,一千多年也太久了。
几个月的相处,却要用千年去等一个未必会归来的人,太残忍了。
他不欠她什么。
他应当盈月一生。
“……阿周。”眼看着周歆的魂体愈来愈淡,已经淡到几不可见的地步,沈既白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喊出声,“阿周!!”
一阵微风拂过,少女的魂体彻底消散,昏暗的废墟之中,好似有个声音在说,“……忘了我吧……”
“……可我不想忘……”
沈既白缓缓低下头,一滴又一滴泪滴落在黄沙之中,洇出潮湿片片。
“阿周,我不想忘……”
泪眼朦胧之中,他看见本应缠绕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红线缘结不见了。
沈既白用力擦了擦眼,再定睛一看,连接他与周歆的那条红线当真不见了!
天命姻缘,魂消缘结散。
“阿周……”
瞳孔剧烈地震了震,沈既白面色煞白,痛苦地哀嚎瞬间传遍整片废墟。
“阿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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