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清晨的阳光,跟高考前他第二次送祁妙回家那天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热烈明亮。
“谈警官,”小姑娘偏过脑袋,关心道,“你是不是又很久没休息了呀?”
谈靳楚握着方向盘,发动车子,拐过医院停车场,驶上大道。
“夜里赶回A市的时候,在飞机上眯了几个钟头。”
“哦哦。”祁妙点点头,攥着胸前的安全带,安静了下来。
这条路线开的更熟了,一路畅通无阻,20分钟就到了祁妙的小区。
谈靳楚下车把轮椅组装好,放在平稳的地面上,才把副驾的祁妙抱下来,推着她上电梯回家。
“是换洗衣物没带够吗?”他问。
“不是。”
她在医院里,两套宽松的病号服替换着穿,压根就不缺什么。
之所以回来,是为了找一样东西。
如果祁妙没记错的话,10岁那年她亲手做的那块贴了金箔、描了字符的词牌,应该就放在父母卧室的柜子里。
那是妈妈原本用来放珠宝的展柜,结果被她鸠占鹊巢,里面摆满了一件又一件拙劣的小作品。
两岁时用蜡笔画的涂鸦,五岁时蹲在雨后的泥地里,亲手捏的小王八,七岁时参加绘画比赛拿的第一块奖牌,尽管只是社区内举办的……
爸爸给她按照年龄做好立牌,全部都完好无损地收藏了起来。
他说,这些小玩意儿是妙妙成长的足迹。
……虽然这足迹看起来走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
包括她小升初的那个暑假,祁妙的十二岁生日。
她最终也没有收到爸爸送的辣妹裙和高跟鞋,但在第二天,家里多了一辆山地车,还有一套骑行装备。
妈妈告诉她,他们俩做父母的,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被紧巴巴的束缚住身体。
他们希望,妙妙小朋友可以无拘无束的小猴子一样,去奔跑,去蹦跳。
去走更远的路,去攀更高的山。
……
祁妙坐着轮椅,停在了家中父母的卧室门前。
她握上门把手,心跳逐渐加速。
既想要迫不及待地走进去,看一看、摸一摸爸爸妈妈住的地方。
又有些担心害怕,因为她在写小说的时候,嫌原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剧情不够解气。
脑子一抽,干脆把“祁妙”写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儿,被一位低调的富豪老奶奶收养。
她后悔又忐忑,不愿见到房门打开后,空空如也的卧室,连可供自己回忆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胳膊微微颤抖,她紧了紧,拧动把手。
却发现,这扇门……她打不开。
无论怎么用力去拧、去掰,都打不开。
爸爸妈妈卧室的门是从来不会反锁的,为什么打不开呢?
祁妙鼻子发酸,泪眼朦胧,心中又急又怕,执拗地继续跟门把手较劲。
怎么还是打不开……怎么还是打不开?
视线一片模糊,她顾不上擦脸颊的泪水,擡起胳膊“咣咣”砸门。
“妙妙?妙妙你怎么了?”
站在她身后的谈靳楚连忙俯下身,攥住了她的手腕,关切地问,“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你可以跟我说,我来想办法帮你解决。”
“谈警官……”
祁妙攥住他的T恤衣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爸爸妈妈卧室的门打不开了,这扇门它打不开了……怎么办,我回不了家了……”
我回不了家了。
我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怎么办啊……
“妙妙,你先冷静一下。”
谈靳楚的声音依然清泠泠的,字字回响在她耳边。
他抽了几张纸巾,塞到祁妙手里,让她自己擦眼泪。
然后走到门前,也握上了门把手。
祁妙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看。
男警骨节分明的手拧了两下,还是没拧开。
她积压许久的情绪,忽然间就彻底爆发了。
捂着脸,哑着嗓子哭出了声来。
谈靳楚只好赶紧蹲下来安抚她。
“没事没事,可能只是门锁坏了而已,别着急,我这就打电话找开锁的师傅过来……”
“不是这样的。”
祁妙哭着打断了他的话。
“这扇门没办法打开了,这是这个世界对我的惩罚……”
谈靳楚听得了皱眉头。
“惩罚?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咱们妙妙又没做错什么。”
他的语气很温和,像是冰雪开化后的春意融融。
祁妙埋着头,只觉得更加愧疚和自责。
“对不起……”
“什么?”
谈靳楚没有听清。
小姑娘攥着湿哒哒的卫生纸,开始揪自己的头发。
“对不起,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是她给笔下的角色赋予了伤痛和折磨,甚至寥寥数语就写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她才是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
因为想写一般能够跟主角团们对着干的大BOSS,所以这个世界里就有了那个手眼通天、神秘莫测的组织。
因为想写一位引起读者同情的花季少女,所以这个世界里,花添锦就死在了浮萍湖中。
……
当年写小说的祁妙,受到她看过的很多影视作品的影响,下笔不自觉就带上那些导演们的劣根性,充斥着恶臭的男凝之感。
总喜欢描写女性角色所遇到的苦难,描写她们遇到的侵害,却不懂得,要把镜头对准作恶的凶手和歹徒。
祁妙简直想擡手给自己一巴掌。
她真是太可恶了。
被灌毒药、被埋在操场下的江银梅,是被自己写死的,盼盼、花添锦她们,也是被自己写死的……
她甚至不敢擡起头,去看着面前人的眼睛道歉。
“谈警官,你爷爷也是被我害死的……”
“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我真该死啊……”
谈靳楚看她哭得乱七八糟,还直冒鼻涕泡,一时间都不知道安慰她什么好。
他站起来,拉开祁妙的轮椅。
“把这扇门打开就行了是吗?”
祁妙闻言,下意识擡起红肿的双眼。
谈靳楚长身玉立,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下一秒,他擡起腿,带着果断又凌冽的大力,一脚踹在了这扇紧闭的卧室门上。
“哐——”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门,直接被他踹开了。
屋内的景象,此时此刻终于得以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祁妙的眼前。
谈靳楚推着她的轮椅带她进去。
陌生的衣帽间,陌生的大床,陌生的窗帘……
所有的一切,都跟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这就是一间很普通、很普通的卧室。
谈靳楚抿着唇,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她。
包括她为何情绪崩溃大哭,为何非得进这间卧室,又为何要说那些自责的话。
他只是顺着祁妙手指的方向,推着她走到窗户边。
拉开窗帘,视野很开阔。
外面阳光正好,树叶随风轻轻摇晃。
祁妙擦干眼泪,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向外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谈靳楚都没反应得过来。
“你刚刚问的什么?抱歉,我没听清。”
于是,祁妙又问了一遍。
她每次大哭过之后,声音就会哑,嗓子里像多了一只小唐老鸭。
“……谈警官,能跟我讲讲,你为什么会当刑警吗?”
她这个作者当年下笔前没思索出原因,现在亲自找男主角来问一问了。
谈靳楚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窗外。
“一开始,是为了查明我爷爷吞安眠药的真相。”
“那后来呢?”
“后来……”他自己轻轻笑了一下,“应该就是热爱了吧?”
祁妙听完想了想,又换了一个角度。
“谈警官,那你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去当刑警,而是选择上大学呢?”
谈靳楚比了个“耶”,在她眼前晃了晃。
“原因有两点。一,我刚参加完高考那会儿,年龄还不够上警校,只能先去大学报到,至于第二点……”
他那个时候,多少有点心高气傲。
觉得如今社会科技发达,电子摄像头遍布大街小巷,犯罪分子们几乎无处遁形。
没准儿过个几年,还可能弄个行程码之类的东西,警察的抓捕工作就更加轻而易举了。
不像自家爷爷年轻时的那个年代,警察们跟犯罪分子斗智斗勇。
到了现在,哪儿还有什么疑难杂案悬而待解,等着他去动脑筋、施展拳脚啊?
他扯了扯嘴角,“这想法挺蠢的,是不是?”
祁妙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身后的人似乎缓缓叹了口气,很轻很轻。
“真当了刑警后,才明白我爷爷当年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宁愿这个世界不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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