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书案前,继续刻简,直至傍晚方歇息,扫了眼刻好的字,她微微蹙眉,不悦地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废简放到一旁,余光瞄到那木箱,稍顿,移开目光,不理会。
恰好冯兰婧唤她去用晚饭,她便随着去了,只是心不在焉,往日不会碰的酒水,在被敬酒时沾了些许。
至于席间她们都说了什么,并未入赵谨的心。
饭毕,她回到住处,点了烛灯,本是想再重新刻简,结果竟不知不觉间打开了木箱,眉宇间难得浮现几许懊恼。
既打开了箱子,再关上未免欲盖弥彰,赵谨眉心紧蹙,取出箱中一卷木简。不错,这箱子里满满都是木简。
就着烛光,赵谨展开手里的木简,见得歪歪扭扭不太好看却入木三分的字迹。
上书:
逐鹿二十五年七月朔七,天好热,穿着铠甲练兵,顶着大太阳,汗涔涔的,你一定不喜,我在山里寻到一处地泉,等操练完我就去把自己洗干净。要是你在,那处地泉我定是要打水来用的,可你不在,我也实在是累了,便没有那般讲究,泉水变得有点浊,好像做了坏事,但是没人说我。今天依旧很思念你。
逐鹿二十五年七月望三,这几天被将军拉去操练“对阵”,我们四个队七百多人,打将军所率千人队,将军实在欺负人,我们初时被好一顿收拾,不过嘛,我可是跟你学的兵法,虚虚实实地把将军摆了一道,让将军损失惨重,我们虽败犹荣,将军脸色很臭(一个笑脸)。说来将军真是记仇,我已经不知给她烧多少壶热水了,还不肯放过我,唉。当然,你要是在,我心甘情愿天天为你烧热水,就是一天烧个七八十壶我也乐意。好想你,赵谨。
逐鹿二十五年七月念九,被派去剿匪,好多天没刻简,但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剿匪时救了不少女子,她们很害怕我们。我嘴好笨,站在她们面前都不知道说什么,幸好有小七和语儿姐,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在的话,我只消做你的冷面护卫,帮你杀敌扫清阻碍,你可将她们接纳进咱们的蜉蝣路。对了,我听说了蜉蝣路的名号,没想到已经声名远播了,你定是费了许多心思。我自知没资格这般说,可我还是想说:赵谨,别太累着自己,偶尔也什么都不想不做歇一歇吧。
看完一卷,赵谨伸手拿起下一卷。
逐鹿二十五年二月念六,我招齐兵了,九十九人,留了一个给你的位置。我的兵马多是繁邑降卒,于世望,也就是繁邑降卒中很有威望的统领,带着和他亲近的人投奔了我,还为了不让我选人为难,只带了八十个兄弟过来。我让他们称呼我伯长,他们不管,依旧称呼我为“小将军”,我一开始随他们了,毕竟我确实挺喜欢这个称呼,后来发现除了于世望会听我的吩咐,那八十人大多更听从于世望的命令,我这才发现我犯了过于宽仁的错,他们不敬畏我,将我当作恩人、当作同袍、当作兄弟,就是没把我当作将领。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去请教将军,将军白了我一眼把我赶了出来,看来这问题简单到将军都懒得理我,可惜我愚钝,深陷困境。要是你在……不,我起码不能在为将一道上过于依赖你,不过你确实是我的明月,我想到你,思绪就通畅了。
赵谨,不知你晓不晓得你在虎翼军中,以前尚未鱼龙混杂的虎翼军中是很有威望的,他们虽有时会在背后嘀咕,但在你面前可是乖如鹌鹑,闲言碎语万是不敢让你听到。我于是学着你的模样,少有笑颜,与手下兵卒拉开距离,纠正了他们的称呼,让他们令行禁止,做不到我也不会念情,该罚的罚,过分的就逐出我的队,于世望与祁臣乙他们都帮着我树立威望,在我招齐人马的时候,我的军队已经像模像样了。
怎么办,我越来越稀罕你,赵谨。
逐鹿二十四年除夕,前往荒岭途中经过一县城,深夜亦如白昼,张灯结彩很漂亮,我看到不少玉器摊子,不得不说没有哪件玉器比我送你的白玉桃花簪好看,我一直好好安置着,你放心,等以后我再把它送给你,还会是当初的模样,我的情意真心也一直不会变。
我知道,你有疑虑,那晚你发现我不是完全的坚定,故而你走得干脆,我也知道我说得再多,可能你也不会相信,但我还是会一直对你说——我稀罕你,赵谨,我想娶你为妻,想生生世世爱护你,不想与你分离哪怕是瞬间,我会用日月年岁来证明我对你的真情。
逐鹿二十五年九月念一,做了个你离开我的噩梦,醒来方知不是梦,哭了好久,明明我爹离开的时候我都忍着没哭,我那时认为我是要为我爹报仇的,哭了就是怯懦,我且打算报完仇后到他墓前好好哭一场,报了仇就不须忍了。但在你这儿,我是忍不得的,想哭一哭让你怜惜我,可惜你鲜少理会,我只当不知道,还是会这样求你怜惜,赵谨,怜惜怜惜我好不好?
赵谨的唇瓣动了动,无声吐出“不好”二字,却不知唇角不自觉间添了一抹笑意,久久不落。
逐鹿二十五年九月念二,去找了谧姐姐,求一安神的最好能不做噩梦做美梦的方子,谧姐姐建议我白天睡觉,我可算晓得谧姐姐的温柔都是假的了,还是我老……老婆!我老婆的温柔才是真心实意的(傻兮兮的笑脸)。
“我何曾对你温柔过?”话说出口,赵谨愣了愣,旋即收敛笑容,面无表情地将周围散开的木简卷好,一个个放进箱子,关上箱子,吹灭烛火,上床阖目睡觉。
未几,辗转反侧。
少时,辗转反侧。
半晌,仍是辗转反侧。
她睁开眼,无声轻叹,披上昨日门派弟子送来的厚斗篷,点亮烛灯,再度打开箱子,一卷又一卷的木简被取出、展开,木简上的字似乎颇具取悦她的本事,终究是使这清幽之所的烛光一夜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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