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上之音05
【濮上之音05】
“娘娘,圣上来了……”
新面孔的侍女小心地唤了一声,却没听着任何响动,只以为是皇后娘娘还未睡醒,便也暂时先敛了声,等着过会儿再叫。
里间,江裳兮已然睁开了眼睛,却并未理会她,只是木然地看向,厚厚挂在窗上的帷幔。
距离云霓断尾离去的那一日,已经三月有余了。
初时,没有人了解断尾对狐妖来说,除了身体上的伤痛,还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可随即,江裳兮便晓得了。
因为自那日起,云霓以往下过的所有幻术尽数失效了。
先是梁国公上奏阐明云贵妃并非常人一事,而后,昭阳宫中的宫女又在床榻之上发现了属于狐貍的毛发。
嘉成帝亦是回忆起来,自己记忆中,每晚温存的贵妃,摸起来却冷得好似一块不会动的玉枕……
有妖物混入宫中,藐视皇权,挑战圣威,瞒天过海,让皇宫众人成了天下的笑话,满城哗然;自此,圣上下令暂封西京城,不惜代价,追捕妖女云氏。
“皇后,先前是朕一时被妖物惑了心智,冷待了你,才让你忧思过度,遭此大病,是朕的不是。”
上朝之前,嘉成帝来江裳兮这儿坐了坐,郑重地向她承诺,
“如今你身体已好,朕今晚便来你这儿歇着。”
江裳兮明明醒了,却只是装睡。
待嘉成帝离开之后,方才慢慢地坐了起来,问侍女:“今日,追捕的人抓住她了么?”
侍女摇头:“那妖女……”
“妖女”二字刚出,便被江裳兮凌厉地一瞪,侍女只好把话收了回去。
“尚未。”
江裳兮总算松了口气。
这几月来的每一日,她的心都因云霓的下落不明而揪着。万幸的是,嘉成帝的人在山上找遍了狐貍窝,始终都未曾能发现她。
她每天一闭上眼,都能回忆起断尾之狐,皮毛沾血,无助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让江裳兮想起几年前,她怕父亲扒了狐貍的皮毛,偷偷跑出去放生它时,它也是那样深深地望着她。
眼中含着眷恋,有不舍,也有难过,却唯独没有责怪。
它永远是懂她的。懂她的处境艰难,懂她不得不那样做。
可如今,她却不知道它在哪儿。
“娘娘,晚上要侍寝,要不要奴婢准备些圣上爱吃的东西?”侍女是江家派来盯着她的,斗胆道,“您也该打起些精神来,若能一举怀上皇子……”
“你这么想要皇子,不如你来怀?”江裳兮半阖着眼,忽然打断了她,笑着说。
侍女惶恐地跪下:“奴婢不敢。”
小姐一向是温和的,可自那日之后,大病一场,却像是转了性子,说话总是……没有以前知礼了。
江裳兮怎会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在病中时意识迷迷糊糊,思考了许多以往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譬如孔夫子曾讲过的,仁义礼智信忠孝。
忠乃立国之本,孝为立家之道;忠于国君、孝于父母,这两件事,永远是排在一己私欲前头的。
父母养育之恩重如山,以此迫她入宫为后,欲杀她重视之人,胁她诞下不爱之人的孩子。
却忘了问她愿不愿意。
或者并不是忘了,只是毫不在意而已。
是为,不仁不义。
“晚上在外头设宴,多备些酒。”
侍女见她还是肯对圣上花心思的,喜道:“遵命。”
如今秋高气爽,景色宜人,在此般夜晚,伴着秋风小酌两杯,倒也不失雅趣。
可江裳兮却并不是如此作想的。
她仍是一想到侍寝二字便厌烦不已,听闻嘉成帝酒量一般,想着若是将人灌醉了,或许能逃过一劫。
江裳兮也知道这样的方法治标不治本,甚至会引起嘉成帝对江家的不满,可她不想管。
江家不在乎她,她又何必在乎江家。
能逃一日,便是一日。
殿中,院内的宴席之上,是琳琅满目的菜肴,却多是如花生一般的下酒小菜。
嘉成帝从前便知道这位小皇后知书达理,只是若太过知礼,便显得无趣了些;如今见她还特意准备了这一桌丰盛,显然是心中记挂着自己,喜上眉梢:
“皇后大病初愈,本不该如此操劳,倒是朕叨扰了。”
“圣上何必见外。”
江裳兮低眉微笑,不露声色地避开了嘉成帝想要搂过来的手,为他满满地斟了一杯,而自己这边亦然。
“臣妾敬您。”
嘉成帝自然是要举杯欲饮,却见江裳兮止住他:“今儿圣上雅兴不错,孟夫子曾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是饮酒,也当如此,何不让这些伺候的奴婢们也一同喝两杯?”
嘉成帝被哄得飘飘然:“皇后都如此说了,岂有不允之理?你们还不谢谢皇后。”
在他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对视一眼,只得称是,随即向江裳兮谢恩。他们知道圣上不大能喝酒,原本想在旁边照料着些的,可皇后娘娘既然发话了……
那也只能跟着喝。
“这是臣妾从娘家带来的竹叶青。”
方才酒坛封泥一开,醇香的味儿就飘了出来,嘉成帝闻了半天,早就馋得不行了,登时一饮而尽。
这酒年份已久,回味悠长,一杯下肚,便已有些微醺。
嘉成帝自己也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原想后面慢慢喝,却没成想江裳兮又满满地给他倒上了一……碗。
他若不喝,岂不是被这小皇后看扁了?
觥筹交错之间,一坛竹叶青已然见了底。嘉成帝喝多少,奴才们得跟着喝多少,不敢少喝,只能跟着一碗一碗、不要命似的往下灌。
江裳兮的脸颊上稍稍有些红晕。
他们都醉了,可她没醉。
她又想起十六七岁的时候,她曾和狐貍一同偷喝过别家大人送给阿爹的酒;其实江裳兮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狐貍很是嘴馋,一口气便喝了大半坛。
一下子喝完之后,琥珀色的眼珠子疯狂地眨动,晕晕乎乎的,走起路来,都颠三倒四的。
江裳兮怕它摔着,便将狐貍抱在怀里,没成想下一瞬,便被直直在脸上亲了一口。
“淘气。”她笑着推开它,随即在狐貍的耳朵上回亲了一口,“好了,带你去醒醒酒。”
平日里百依百顺的狐貍此刻却偏偏不依,就是要用嘴上软软的毛毛蹭江裳兮的脸,弄得她一脸的酒味。
……江裳兮想得出了神,边上唯一清醒的侍女忽上前道:“娘娘,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
“嗯。”她垂眸点了头,“你扶圣上进去,再安顿好他的人。本宫在外头吹会儿风。”
侍女想着都到这种关头了,江裳兮也没必要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便放心地去了。
皇后所住的宫殿离御湖颇近,稍走几步,擡眼便可瞧见波光粼粼,水波荡漾。江裳兮裹紧身上的斗篷,趁着无人瞧见之际,坐在了岸边。
一轮皎洁圆月高悬,映入湖中。她拣了颗石子,朝着那湖中月影投掷而去,将那完整的圆瞬间打成了数片残缺,碎裂开来。
可随即水光摇曳半晌,又恢复原样。
江裳兮想,月亮高高地挂在夜空之上,或圆或缺,永远不会消失。
可她的月亮,如今却不知道在哪儿。
“皇后娘娘!您在哪!”
突如其来的叫声回荡在了御湖之侧,江裳兮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显然是江家来的侍女发现她不见了,想要带她回去侍寝。
被凉风吹了一会儿,江裳兮却并未变得清醒,想要起身避开她们,却一阵酒意上头,脑中昏昏沉沉。
“皇后娘娘!”
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侍女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江裳兮扶着旁边的树干,踉跄地走了两步。
她不想被那些人发现。
是错觉吗?天上的月亮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呼唤“皇后娘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让江裳兮一时避无可避。
“皇后娘娘。”
这一声离她极近,就在她的正前方,惊得江裳兮想要往后转身,却脚下一滑,一下子仰面倒去。
意料之中的摔倒却没有袭来,她落在了一个柔软却又馨香的怀抱之中。
“你是……”
入眼是整片御湖都无法与其相比、深不见底的琥珀色,往上是青丝如瀑,往下又是熟悉的嫣红的唇。
她看见云霓穿着宫女的衣服,面色白得几乎快要透明一样,却巧笑倩兮地,叫她皇后。
……方才不是错觉。
她的光,她的月亮,她的小狐貍。
就在这里。
“你怎么敢!”江裳兮撑着迷蒙醉眼,一把扯住云霓的手,低声斥道,“现在全西京都在追捕你,你还敢回来!”
“我从未离开过。”
脚步声仍在靠近,只需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能靠近这边,云霓却丝毫不慌,仍是笑意吟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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