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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1 / 2)

钟鸣

惠歌捡来六根树枝。

较长的两根,她用小黑在中间弄出缺口,再握住树枝两端朝右脚磕去,一分为二。

她的右脚伤势较轻,一丝皮开肉绽的湿冷。左脚沉甸甸的,使不上力,像腰下吊著一块肉,伴随阵阵令她呲牙咧嘴的疼痛。

她将两根树枝平行摆著,相反方向再摆上两根树枝,围成井字状。剩下的树枝依序交叠上去,就像筑一个小小的井。又拣来许多细瘦的干枝,填满井口。还有枯草,铺在枝上。

拖著沉重的脚步继续四下翻找。

仔细挑了两根柞木,在树井旁边缓缓弯下右脚,一手撑地,保持左脚挺直不动的姿势,艰难地坐下。再次用小黑将细木的前端削成钝钝的方形。

一边削,一边拿到眼前端详。

觉得形状合适了,又在粗木的表皮由下往上刨两刀,刨出狭长的叶形的缺口。

收刀。

双手交握细木,右脚屈起压住粗木。用细木钝端对著粗木刨出的洞口──拼命地刮,咬牙地刮。

徐徐一阵白烟,从洞面冒出。她一直刮到木面冒出一个不规则的黑点才停手。

浓烈的白烟在她停手之后袅袅无踪,馀下黑点牵著的一缕细烟,在微风中时隐时现。

她朝黑点吹了吹,白烟复盛。拿过一蓬干草,用干草的一端将黑点刮下,再将草团拢成球状,朝中心呼呼两口气,挥一挥。

烟气弥漫。

再呼呼两口气,抓著干草在空中奋力一送──

迸出灼灼的火光。

她将著火的草团扔到树井里。另外抽根树枝点著,从下方树枝交叠的空隙中塞进去。

火舌从树堆中窜起。间歇的,红艳艳的,像一窼毒蛇。

火熊熊生起来了。

热气扑了惠歌一脸,带著一种焦灼的气味。闻著也跟著舒坦了。

她带著火石,但是她不用,敲火石没有刮木头那么快意,那么使得上劲。此时此刻,她很需要一些什么来出出气。

转头查看。母狼伏在远处,似乎也望著这里。

这里有火了,佛貍暂时不敢过来了吧?她想。

因为即将得手之际被小白阻挠,惠歌盛怒之下将环首刀掷在小白脸边。本想一走了之,但是想到小黑是她的爱刀,又是外祖父的赏赐,又价值金贵,阿娘要是知道她随手扔了,大概也要把她扔了,只好蹒跚走去,拔起刀,收进刀鞘,这才走了。

丢下扔远的小刃锄,丢下装著地黄的竹笼,丢下小白。

一面走,一面注意后面的动静。

小白跟在身后。佛貍远远地也跟在他们身后,像不散的阴魂。

惠歌越走越慢,脚上的伤她不敢看。湿儒的感觉让她知道自己流了不少血,尖锐的疼痛带一点冰凉,时时激得她倒抽一口气。

看看远处,夜色开始在天空中渗透。天暗了,太阳变成红色,像烧尽了即将熄灭的炭火。

她知道没办法在天黑之前回城了。瘦弱的小白也没办法背著她在天黑之前回城。如果她继续把自己走得精疲力尽,佛貍会不会又趁机扑上来呢?还是先拣一处草石平缓、视野开阔的地方,生起火来,确保佛貍不会靠近。

小白看出她要生火,也捡来一堆树枝。现在端坐在另一边,照看著火。

惠歌躺下来,躺在布满石砾和野草的地上。双手在肚腹交围,看著天空。

天空上的云早已不是翅膀的形状。云朵在天空的右边展开,画出一个圆弧,圆弧后面是厚重的庞然的云团。云团本身是沉沉的灰色,中间有些发蓝,弧边的云薄而淡,夕阳的红辉从后面透出来,仿佛一把斧头的刃面,沾著艳艳的血光。

秋天的夜晚黑得飞快。眨眼间,血斧一样的云朵锈暗了,渐蓝,渐黑。

啁啾吱喳的鸟鸣听不见了。

惠歌侧身,耳朵贴地,凝神片刻,隐约捉到一阵钟鸣。

当……当……

她难过地闭上眼睛──城门关了。

这个时候的人们用水来计时。拿两个铜壶,装满水,摆在阶梯上。上面的铜壶有孔槽,让水滴到水面升降,由浮木指示的刻度代表当下的时间。这种装置叫作滴漏,铜壶也叫漏壶。白天的滴漏称作昼漏,当上层漏壶的水滴光,下层漏壶的木箭升到尽头之后,再将水重新注进上层的漏壶,开始夜晚的计时,称作夜漏。

昼漏尽,夜色降临,城里会鸣钟,关城门,关里门,街上禁止闲杂人等游荡。夜漏尽,晨光乍起,城里会击鼓,开里门,开城门,放闲杂人等出来活动。钟声代表结束,所以老人也常会用“钟鸣漏尽”来形容自己,青春像漏壶的水一样流逝殆尽,人生响起沉沉的钟声,就要结束了。

当……当……

迢递的,杳杳的钟声,从惠歌耳里直晃到心里去。

城门关闭,不仅是他们回不去城里,城里的人也无法出来找他们。

钟声听不见了。继之而起的,是远处的一阵狼嚎。

嗷呜……

呜……

惠歌睁开眼睛,坐起来。

天色很暗,藉著火光也只能看见一点形影。但她还是看见了,那头母狼朝著天际呜呜地叫著。

惠歌看一眼小白,说:“牠在叫牠的同伴。”

她听大人说过,佛貍是以一公一母的伴侣为主,和牠们的手足或孩子结成群体,划定领域,成群结队地狩猎。那头母佛貍归属的群体,可能在这里作了窝,佛貍们出去狩猎,留下怀孕的母佛貍在窝里休养。现在母佛貍在呼唤佛貍们,叫牠们赶快回来,驱逐他们或围捕他们。

惠歌又说:“你知道一群佛貍会怎么吃人吗?”

火光在小白眼中灼灼,小白的眼光在惠歌脸上灼灼。

“一只先咬破肚子,另外一只咬开右边,一只在牠们饿得狠的话,会把骨头也咬碎,连皮带骨地吃。”

惠歌歇口气,又说:

“佛貍吃完了,闻到血肉味的野狗来了,隼鹫也来了。隼鹫会对野狗说,你让一让阿,我也饿阿。野狗对牠汪汪两声说,我为什么要让你,先抢先赢阿。野狗把手脚叼走,隼鹫把眼珠叼走。最后剩下一堆渣渣,让蚂蚁一点一点地搬回巢里,整个人就没了,尸骨无存,想收尸都不知道从何收起。”

惠歌笑起来,很勉强地:“我会有这种下场,真是托了你的福气。”

她语气尖酸,少年也不动气,神色丝毫未变。

她沉默一阵,又说:“其实,你很讨厌我吧?”

小白静静看她。眼里的火光跳著,舞著,莫测高深著。

寂寂的夜里,只有木枝在火里煎熬的迸裂声。

惠歌又躺下来,望著暗透的天空。

她想,原来小白讨厌她。

仔细想想,她在他身边经常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小白只是爱理不理。她以为他天性如此,原来并不是,他只是在忍受她,为了向老花学习什么狗屁,正如吃肉要忍受油腻,吃蒜要忍受呛腥。她像个笨蛋一样地关心他,担心他,照护他,结果在他眼中,她还不如一条大肚子的畜生。

但是她作了什么事让他这么讨厌她呢?

他讲的论语她也认真听过阿──即使她不懂,不懂为什么汉人要推崇一个和现实这么遥远的理念?统治者要从自己的德行出发,要教人民人性的美善,但是有德行能得天下吗?知美善能天下太平吗?鲜卑人不知道这些东西,还不是君临中原?汉人知道这些东西,还不是臣服异族?

她忽然觉得,德行和美善这种东西只会使人脆弱,丢性命。顶多留番事迹让憨人哭一哭,凭吊凭吊,让聪明人暗自告诫,人生在世,心要冷,手要狠。难怪鲜卑人瞧不起汉人。

饱读诗与书,先去入坟土。熟读诗三百,早晚去跳海。

否则她就算作为没有很美善,也没有很丑恶吧?

那只佛貍可能是怀孕了,但是如果牠不出来攻击他们,她也不会去招惹牠。

追根究柢,她就是受了这些思想的欺骗,什么投以木瓜报以琼琚,什么有朋自远方来,因为这样平白丢掉一条小命。

她从来没想过要害谁,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尸骨无存的下场?

想到这里,泪珠汩出,滚滚而下。不想让小白看见,背过身去,眼泪从鼻梁溜过耳际,落进鬓发里。

她用双手胡乱抹去的时候,听到背后的小白说:“我不是讨厌你。”

惠歌不作声,知道对方有安慰的意思,心里还是一阵好受。但也没问他,那是因为什么?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不想死,问也是白问。

望著夜空,发一会儿呆。眼泪似乎洗刷了害怕和委屈,佛貍在她的心里远了,死亡也远了。即使他们仍然困在荒地,处于穷守火堆的窘境,也将恐惧抛开一段心理距离。

惠歌长长吁出一口气。

坐起身,拿出凉饧──因为在囊袋里闷了一下午变得黏黏糊糊的了。

她咬个来吃。迟疑一阵,还是忍不住问小白:“你要吃吗?凉饧。”

小白吃了一个。

惠歌拿出手巾,将左腿膝盖包起来,轻轻打一个结。她仍然不看脚上的伤,既然手边没有水,没有药,不如多包几层。看不见,兴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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