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这给你。”惠歌摊开手掌。
“这是……韘?”
“对,玉作的,很珍贵。上面还刻了一只饕餮。”
小白拿起玉韘,看了看,放回惠歌手中。他问:“你知道饕餮是什么?”
“一只贪吃的野兽?”
“为什么这上面要刻一只贪吃的野兽?”
“对阿,你们汉人真奇怪,刻麒麟不好吗?仁兽耶。”
“……我在书上看过一种说法,这种纹样不是野兽,更不是饕餮。”
“不是吗?看起来很像阿!你看,有角,有眼睛,有鳞片。”
“看起来很像,因为纹路刻成左右对称,实际上这是三个图案。”少年伸出一只纤长的食指,虚点惠歌手掌中的玉韘:“你看,中间这个像杯盏一样刻著许多纹路的图形,其实是象征‘天极’的符号。”
“天极?”
“我们现在看到的天空,是像一个圆盆盖在地上,天的中心是向上撑著的一点尖,天盖则有四个柱子撑著。天的中心就是天极。天极有一颗非常亮的、不会动的星星,叫天极星,又叫北辰。”
“就是那个‘北辰’?你以前讲的那句叫什么‘中心公鸡’?”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没错,你看我厉害吧?都还记得。”惠歌甚是得意。
“确实。居然还能记住‘北辰’两个字。”
“……”
小白又说:“所谓‘天神贵者太一’。太一是天极神的别名,太一住的地方就是天极星。”
“如果中间这是天极,那两边的角和眼睛是什么?”
“如果单独只看一边。一只角,一个眼睛,和其他这些纹路,看起来像什么?”
“……虫?”
“……龙。”
“噢!”惠歌恍然。
“晚上看天空,在东方可以看到苍龙星象。由七个星宿组成,易经里有关龙的卦辞,都跟苍龙星象的移转有关。所以这个看起来像兽面的图案,很可能是两条苍龙顶著天极星。”
“原来如此,那你拿去吧。”惠歌其实不在乎这上面刻的是什么。
小白没吱声。
惠歌瞅瞅他:“你没有韘吧?当初我在学射箭的时候,我阿娘给了我这个,之后就越射越准了。”
小白伸出手,却是将她平摊的手指往掌心卷起,用她的拳头裹住玉韘。
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很清凉,像水一样。
小白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此物贵重,你收好。”
“给你没关系啊,反正放著也是放著。”惠歌又摊开来。
小白摇头:“我用布条就够了。”
话说完,人拿著弓箭走开了,表明他的话已是定论,没有再商量的馀地。
惠歌望著小白,心里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古怪和失落。
这几年她和小白一起学习和角抵,虽然还是不知道他的姓名身分、家庭背景,也始终没去探听。因为她觉得那不重要,两个人能够一起谈天说地、动手动脚,已经给她足够的快乐。
汉人有部书,叫作《诗》。收录三百多篇诗歌,描述人与人之间至淳至美的情感。有人说,《诗》是所有经书中最能够动天地感鬼神的。
诗经的篇什有三种,其中一种叫作“风”,表示从个人切身的情感出发,所咏唱的心志足以体现国家之事。“风”所采集的诗歌来自当时的许多国家,其中一个叫作卫国,在诗经里就编为“卫风”。
“卫风”的其中一篇叫〈木瓜〉。
〈木瓜〉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惠歌经常听阿娘说她的处世之道:“人家怎么对我们,我们就怎么对人家,所谓礼尚往来,一报还一报。”但是〈木瓜〉说的是超越这种物质价值的情感。你给我木瓜,我给你美玉。美玉的价值远重于木瓜,因为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情谊能够恒永存续,不仅仅是因为你给了我木瓜。
惠歌以为,她和小白就是〈木瓜〉说的这种关系。
可是小白拒绝收下她的玉韘。她不免好奇,小白究竟是怎么样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惠歌的好奇没有持续很久,老花一来,她就让这个念头随风去了。
老花让小白对著梓树射几支箭,纠正几处地方,接著让他们狩猎。
狩猎通常需要马。因为目标是飞禽走兽,移动的速度之快,简直一眨眼就看不见,得要用马去追。这个时候说一个人箭射得好,不是说那种人不动、箭靶不动的射法,而是对猎物的狩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箭中的,大多数都是一箭未中,再接再厉。此时若要追得上猎物,马也要骑得好。所以“骑”和“射”、“弓”和“马”总是连在一起说的。
老花没让他们骑马,而是让两人合作。一人驱赶,一人埋伏。
梓树后方是一片矮林。
矮林西边是小白以前经常待著的山涧,有个名字叫“鸣涧”。鸣涧上方那个惠歌曾去过的坞堡,后方连绵的一片山岭,叫作“乌鸦岭”。自从那次偶然避难之后,惠歌再也没靠近过那里。矮林东侧是他们采过地黄的地方。再过去草木高起,接往一个小湖,形似月牙,就叫“月牙湖”。
月牙湖后方在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层峦叠翠的山,横亘睢陵城西侧。
一共有九个峰,人们称为“九子山”。
月牙湖附近生著密密的菅草,鸟兽一进去基本没了影子。后方遍开春花,接往茂密幽深的重岩深谷,正是适合兽类栖息繁衍的处所。
老花让他们埋伏的地方在湖前一侧地势稍高的崖上。
崖上有棵横伸出去的柏树。树干曲扭,树皮皴皱,像崖壁上盘著一条蛟龙。驱赶的定点则是崖下稍远处的一棵樗树。
樗树的树根横向隆.起,仿佛一道矮墙。猎物在这里遇到阻碍,停滞寻路的时候,崖上埋伏的人趁隙射取。
首先是小白埋伏,惠歌驱赶。
她先赶来一只獾。再赶来一只貉。第三次赶来一只野兔。
小白的箭总是落在樗树左右。
于是老花让他们交换工作。
惠歌攀上岩壁。在柏树弯来弯去的枝枒中,找了一个牢靠的位置,摆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她的左手持弓,右手的手肘撑在树枝上,手掌托著下巴。右脚伸到左脚后。腿型也像一张松弛的弓。托著下巴的右手,食指的指腹在拇指的玉韘上不住摩娑──既然小白不要,她就自己绑戴起来。
这棵柏树是个很适合等候的地方。上面老叶苍柯,一枝揪著一枝。风刷刷这头树梢,后面一整座山林的枝枒都晃了晃,她脚下踏著的树干也不动。既凉爽,又踏实。
月牙湖静静卧在那里。染著山林的翠绿,看上去像一弯碧月。
午后的阳光亮而不烈,月牙湖后方的山峦清晰可见。
湛蓝的天空上卧一排浓碧的山,山上铺一条白练似的云气。云气上又是一层山,稍微染上天空的蓝,看上去淡了点,朦胧了些。懵懵渺渺的山上再飞一条鲜洁的云绢。云上还有一座山头,在天色里浮浮沉沉,若隐若现。
惠歌望著远方云霭缥缈的山景,想到道教流传的飞来飞去的仙人。
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原以前,汉人的主流信仰是道教。
道,指的是神仙不死之道。
道教认为天上有神仙。凡人借由种种修行方式,厉害的就可以白日飞升、羽化登仙,不厉害的也可以养生延年、禳邪却祸。
神仙过的是什么生活呢?他们行步是用飞的,日行千里,偶尔使唤云雾代步。住所皆用珍宝建成。赤玉门,水晶窗,琉璃瓦当,玛瑙斗栱,金碧辉煌,刺人眼睛。所以时时拿著一把鹤羽做的扇子遮脸。仙人可以不吃东西,要吃的话就是百年一株的灵芝仙草。也可以不喝东西,要喝的话就是千年一酿的灵醴仙浆。
神仙不死,又逍遥自在,是道教修练的终极目标。
修练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叫作服饵,就是吃药。最上等的药除了黄金丹砂,还会用到许多奇花异草。这些材料只能往深山里去找,因此道徒和仙人都在深山出没。
如果真的有人可以在里面不吃不喝地飞来飞去,小白应该是其中之一。
惠歌想著。往下望,那条青色人影正赶著一只野兔。
手里握著的木棍只是一迳高举,并不把削得尖白的那一端对著猎物。
看上去一点威胁性也没有,反而像是在鼓舞著什么。
野兔一溜烟钻进湖边的茂草里。
看方向是难追了。那人垂著肩呆望一会儿,往湖的另一边探去。
她觉得小白在做一件非常不适合他的事情,像一只鹤想学牛犁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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