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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交(1 / 2)

知交

惠歌站在篱前看竹子。

这三丛箭竹种了多年,长得很高。仰头看去,尖尖的黛绿的竹叶布满天空,错落参差的样子,有种精雕巧镌的质感,像一只硕大的青铜博山炉盖。

不知道这竹子什么时候长成这个样子,然后就再没改变过。

听说竹性喜向西南引,只要将竹子种在东北角,数岁之后,自然满园。惠歌对这竹子,也吃竹笋,也用作篱笆、箕帚、箱笥、篮笼、杯碗盘瓢。然而每一次看这竹子,总是这样浓翠,总是记忆里不增不减的样子,像描进了画里,像停止在某一点漏滴的时刻,像她一样,始终待在原地。

小珠随侍在侧。跟着看了许久,忍不住问:“大妇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竹子。”

“这竹子有什么好看的?”

“谁知道呢?或许看久了,会看出一个人来。”

“……那不是很可怕吗?”

“对呀。听说汉朝的时候有个富人,家里有一片筋竹。你知道筋竹吗?”

“不知道。”

“我想也是。”

“……”

“筋竹只长在很南边的地方,那里没有平原,都是山川溪谷。看着不过百步远的地方,中间却地深水险,需要数日才能到达。除了车道不通,也是非常危险的地方。高岭深林,藏着很多蝮蛇猛兽,还有瘴疠毒气,鸟飞过去会掉下来,人走过去就死了。如果没有当地的土人带路,就会未入其地而祸已至。土人的武器是一种矛,坚利如铁,无坚不摧,能刺大象犀牛。那种矛就是用筋竹作的。简单来说,筋竹对中国之人而言,是一种很珍奇的东西。这样你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所以有个富人家里有一片筋竹,然后呢?”

“噢,对,有个富人家里有一片筋竹。然后某一天午后,他在家里看竹子。竹节中忽然溜出一个人,长得很高,一丈有余,方脸青面,一身青布单衣。走过来对富人说:‘我在你家这么多年,你从来也没发现。现在我要走了,特别来向你告别。’然后就走出门,不见了。一个月之后,富人家中大失火,奴婢都死了。接着一年之中,富人就变成穷人了。”

“听起来是一个不懂珍惜所以得到报应的故事。”

“好见解,但是俗气。”

“我又没读过书,还能不俗吗?”小珠嘟哝。

惠歌一笑:“俗人去开门。”

小珠走去打开篱门,看见两个人走过来。

走在前头的是仆人阿万。对她说:“小珠,刚好你出来。这里有一位书生想见大妇。说是有明郎的消息。”

“才不是刚好呢,我特别出来的。进来吧。”

小珠一听是关于明郎,脸色一沉,扭头又走进门里。

阿万摸摸脑袋,大妇一房主仆都怪怪的,也没放心上就走了。

李良璞则跟在小珠后面,心想不愧是虎妇的婢女,狐假虎威得很。

进了篱门,很是失望。

虎妇的居所原来这样简陋。

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对转过身来的惠歌拱手作揖。说:“敝姓李,名良璞,字雅之。上党人。”

“幸会。”惠歌声色都淡淡的,袖手而立。

“不才是个书生,数年前负帙从师,精力志学,盼以才德之名立身处世,近日游历至此。方才在东市酒垆里见识过妇人。听闻妇人一直在打听夫君的消息,正好我于平原受业之时,与明兄有所结识,可与你说之一二。”

“请说。”

“不知妇人是否听过平原唐易先生?”

“没听过。”

“唐易先生博学多识,又以《诗》、《论语》、《尚书》等经见长,惟性情淡泊,廉贞寡欲,不随意收受门徒,因此虽有风节声名,门徒不过数人。我与明兄承蒙先生青眼,时同砚席,情契甚厚。先生藏书丰富,多达数千卷,其中服氏所注春秋,乃晋世永嘉旧本,明兄读之,数载不倦。常谓‘诵诗读书,与古人居。读书诵诗,与古人期。’兹言是矣。”

李良璞头扎葛巾,坦着宽广的前额。额下两道长长的黄眉,毛流杂乱。五六寸长的须髯,也没有打理的样子,纠结蜷曲,沾着米醪似的东西。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但是眉毛跟着一皱一皱,须髯跟着一翘一翘,又有种眉飞色舞之感。

“明郎祖籍就是平原,那里的亲友多着去了,怎么就没听他们说过明郎在平原?”小珠质疑。

“明兄志守冲素,不交世俗,受业数载,不出院门。亦少与亲友周旋。”

小珠不知道明郎个性如何,只得睁眼噘嘴,等惠歌求证。

“看来李君与明郎倒是知交了。”惠歌说。

“明兄既有非常之才,又有儒隐之操。如弟之徒,自当瞻仰。”

“李君所言自当非虚,我亦当重金酬谢。只是这几年遇上的卑鄙小人多了,贪逐财物,诳骗欺蒙,消息说得真真的,到头来却是白白劳力伤财一场。李君与明郎既是知交,我且试问一题,如有失礼处,幸见谅。”

“这是自然,妇人且问。”

“明郎从前也和我说过许多《诗》和《论语》。”

李良璞听惠歌的意思,是要以她丈夫对《诗》和《论语》的见解来试他。他想了想,说:“明兄受业数载,义理或有所变,亦未可知。”

“确实如此。那你说看看他最擅长的乐器吧。既为知交,应当知音。”

李良璞撚着髭须,故作沉吟,唇舌却越来越干。

虎妇的丈夫擅长什么乐器呢?

文人嘛,最常见的就是琴了。

从前的大文士嵇康,便写过《琴赋》和《声无哀乐论》两篇名著。文人嘛,说穿了,就是背诵章句,拾人牙慧。姑且就此论说一番,这么有名的关于音乐和心性的看法,想必不会错。

李良璞的手撚着撚着,摸到须尖干硬的米醪,不假思索便送进嘴里。

惠歌看在眼里,只是不作声。

小珠催问:“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

“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此乃明兄所常言耳。”

李良璞滔滔说起琴的音律变化,对身心的触动,以及乐音和情感的关系。

惠歌脸上一点一点露出笑,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掩在袖里的双手各自往前一点,抱着胳膊。

天色又晚了一些,竹子看上去森森的。

看久了也像个人,细细的身姿,蓬勃的乱发。难怪从前有许多关于竹子的精怪故事,后来便有人说,家园里不可以种竹子,竹子有节,其中多鬼。

为了不吓着小珠,她选了富人的故事,其实她听过更恐怖的。曾经有个人砍竹子的时候,节中出现一个血淋淋的长尺许的小人,一下子跳起来跑掉了。一地的血变成黑色。那个人后来就在梦魇中死了。

初见这竹子,她就跟他说过这故事,连同不可种竹子的禁忌。

他笑她:“俗气。你说竹子有节,其中多鬼。君子则说,竹子高节,徒抱贞心。”

“你不怕竹子?”

“你别怕竹子。”

“看了就怕。”

“你是看太多鬼怪故事才会怕。”

“反正我不喜欢。”

“吃过我作的笋干,你就会喜欢了。”

“好呀!你快作!”

惠歌想到这里,猛地一阵斛觫。不知道是因为李良璞,还是因为这竹子,还是因为那鬼话,还是因为自己记得那个人说的每一句话。

李良璞说完了,见惠歌似笑非笑,却不言语,心里有些忐忑。但是这个时候不能多作辩解,给人心虚的感觉,因此也故作镇静。

惠歌回过神,对小珠说:“你去将我床底下的漆盒拿过来。黑色的有金薄花鸟图案的那一个。”

小珠去了。惠歌又询问关于平原唐易先生的确切居所和其他细事。李良璞一一答了,一并说些受业讲书之时的旧闻。

小珠捧着漆盒过来。黑漆金薄花鸟纹铜扣,流彩华美,贵势逼人。

李良璞鲜少见过珍丽物事,眼睛登时瞪得老大。

惠歌说:“幸蒙李君登门,使我知悉明郎消息。又是明郎知交,本应开筵款待,奈何我一愚妇人,多有不便之处,只能以此物赠君,略表心意。”

“我内不愧于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妇人客气了。”

惠歌一笑,打开铜扣,拿出一个以黄绢包裹的物事,搁在盒盖上。

解开黄绢,里面是一个鎏金铜博山。

造型简单,顶端的山形不过三四瓣,与其说是山,更像莲花的花苞。山尖和炉腹嵌着各色珠宝,绿松石、红宝石、蓝宝石、赤玛瑙、紫琉璃等,上上下下十来颗,闪着微小的晶莹的光,星子似的明灭不定。金泥涂饰的烟云,左右盘旋,那珠宝的光辉也像流转起来一样,扑朔迷离的辉煌。

惠歌伸出双手,一边摩娑炉座,一边说:

“听说这是洛阳长秋寺供奉过释迦的佛具。僧人清扫之时不慎摔落,碰掉一块宝玉,便拣汰了,因缘际会来到我手里。可惜我不爱焚香,所谓‘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这个宝器留在我手上是可惜了,今日赠与李君,还望李君善用。”

“自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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