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村
刚下过一阵雨。
山路湿滑。紫萱拄着柳木杖,走得很慢。
她的长发盘在头顶,只用青布条紧紧束成盘形,没有任何花钗点缀。身穿青布窄袖小口袴褶,肘处补着麻布,脚踩芒??。腰系黑布带,布带上用麻绳绑着一条细长的央龟尾巴。
央龟吃蛇,听说尾巴也能辟蛇。另外绑着一个绛布囊,里面塞着干姜末、雄黄粉和菰蒋草根,也是用来对付虫蛇的。
她背上沉沉的竹筐装着数个麻袋,是这一趟去市集换来的粟米、丝棉和白毡。一身打扮直与村夫无异。
她走在队伍尾端。
殿后的六儿趁机走到她身边说:“我帮你扛一些吧。”
紫萱擡头看了他一眼,笑说:“你总是说汉语,难怪汉语说得不错。”
紫萱是淡淡的土黄色的脸,方中略圆。疏秀的眉毛,水汪汪的大眼睛。嫣红的嘴唇小而厚,不笑的时候娇憨,笑起来娇艳。
脂粉未施,天生的丽色。
桃红村的人说她是会走路的木芙蓉。
“能说就要说嘛。你也知道去市集买卖,会汉语很有好处。”六儿说。
“你扛着这些东西,怎么跟山贼拼命?”紫萱又把话说回来。
桃红村位于若耶山半腹,山中一向有盗贼。其中有个张彪,聚党甚多,最为狡害,因此村民出入市集都要结队而行,挑选壮汉护送。
六儿是村长的第六子,年纪尚轻,但是身材魁梧结实,青布衣袖卷到肘子上,露出的栗色的胳膊筋脉毕露──听说是砍树劈柴练出来的。他的手里捉着一把铁刀,刀背抵在肩上。身上除了一个装行粮的小麻布幞,一个装水的竹管,别无长物。
“别怕。我就算扛着你,也能把山贼吊起来打。”
紫萱虽然比六儿年长数岁,却尚未嫁人。一来家有寡母幼弟,需要她操持家务,再来她阿娘也知道她漂亮,认为奇货可居,对同村的人家都看不上眼。六儿对她也有些意思,因此经常找她谈笑,话也说得亲昵,不大顾忌。
紫萱又笑:“你这就是俗话说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还没遇过,别把话说得太满。”她看了看前头的村民,压低声音:“那个张彪很可怕的。我听说他剑术非凡,杀人不眨眼。养的一条黑狗,也是凶恶异常,已经咬死好几个人呢。”
“难怪我们也带了好些狗。我还以为是特别怕鬼哩。”六儿笑嘻嘻地。
山中多魑魅,魑魅忌狗。有余裕的人家多会养狗。
紫萱带着微笑摇头,露出莫可奈何的样子。
“你不给我扛,那我推着你走吧。”
六儿说完,一手就搭上紫萱的竹筐,微微使力。
紫萱“哎哟”一声,急忙说:“你不要闹。”
“我没有闹呀,你真的走太慢了嘛。前面的人都走过‘大栎士’了。”
这一条山路继续走上去,转个弯,有一株老栎树。树围很粗,枝枒盘曲,像个双手上举正与人角抵的力士,村人便起了这个别称。
今年霜气来得迟,虽是冬初十月,却不大冷。栎实生得多,落了一批,又生了一批。树上还结着青果,叶子的颜色也是苍黄各半的秋天的样子。老栎树位于岔口,左边往上走是回村,右边往下走通往山溪。
紫萱和六儿推推搡搡跟了上来。方赶上队伍,前面的狗群忽然呜呜汪汪一阵狂叫。
村民立即缩成一团,惊惶四顾。
紫萱跑近人群的时候,瞥见左边山坡上的竹丛窜下一条黑影。
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紧接着听见刺耳的哀鸣,“呦呜呜呜……”。
她缩着头,从人群的缝隙看见村民带来的三条大狗,二只倒在那里,肚破肠流。另一只夹着尾巴,不住地退后。仍吠叫着,可是声音虚飘飘的,比起恫吓,更像呜咽。
狗尸前有条陌生的黑狗。
一双黄澄澄的小眼睛,额上堆着褶纹,彷佛盛怒。耳朵后翻缩起,看上去小如熊耳。阔胸细腰,长身短腿,竖着一条尾巴,尖细如刃。
体型不大,样子却狰狞可怕。
紫萱陡然想到张彪的黑狗,变了脸色。
这时山坡上有人高喊:“杀呀!”
竹丛里跳出七八人,乌巾急装,白刃长槊,齐齐攻了下来。
几个村民持刀相抗。几个丢下行囊筐篚,飞也似地往村落的方向奔窜。
六儿也与一个山贼交手。
他呼呼耍着铁刀。虽然没有刀法可言,声势不小,一时尚能僵持。
紫萱躲在末后,二手紧紧捉着肩上的筐条和柳木杖。看着刀光剑影,像流火飞电,听着怒吼哀鸣,像金鼓震天。她的心里也吓空了,呆立原地,抖抖瑟瑟。
她左顾右看,忽然发现山坡上的竹丛边还有一个人。
那人是长而方的阔脸,眉毛压得很低,掩着一双小如梧子的眼睛。鼻漥两道深纹直拉到嘴边。嘴唇薄,放在那张横肉纵横的脸上,也是樱唇小口。头发截断了束在头后,像顶着一个鸡窝。乱糟糟的落腮胡。
身上穿着黄缘乌布袴褶,右手的衣袖束于腰间革带,像佛国僧侣一样袒着右侧上身。露出的肩胸及胳膊镂了一大片乌青色的花纹,黑压压的,很吓人。左侧腰间佩一把长剑,黑漆描金剑鞘,鞘末细镂铜饰,华彩逼人。
黑狗,山贼,好剑。
那人显然就是张彪了。
张彪阴悄悄站了一会,缓缓走了下来。
六儿酣斗不休,一把铁刀舞得飞快。左边刷刷,右边刷刷,几个山贼也攻他不下。
张彪趁着六儿攻守交换的间隙,一步抢上前来。
倏然“铮”的一声,六儿手中的铁刀竟断了。张彪不知何时抽出剑来,手法奇快,一剑断了铁刀,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那柄长剑细薄而浅狭,通体银灰,寒芒烁烁,像一痕无垠的雪光。
张彪身形微侧,那雪光闪闪倏倏洒将下来。
看是看不清的,只能听见突突数声,以及六儿吃痛的闷哼。
雪光消失了。
张彪站在那里。剑在鞘里,彷佛不曾惊动过。
六儿的胳膊多出数个血洞。
鲜血像花一样开了出来。
六儿脸色惨白,奋力将铁刀往张彪掷去,一扭头往老栎树的方向拔腿狂奔,和几个负伤的村民沿着树后的林丛逃跑了。
山贼和黑狗也不追。
他们对于钞劫的对象有所区别,如果是行旅,杀了就完事了。至于村民,是稳定的财源,留活口就是留财路,所以仁慈一点。
六儿的残刀落在那里,一地狼藉。余下的那一条黄狗也死了。
左右只剩下紫萱一个人。
前面山贼和黑狗横道,她不能也不敢绕过这一段路回村。
茫然四顾,忽然发现张彪也在看她。
她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回身跑了。慌不择路,跑进右拐的下坡小径。
张彪发出一声哨音,黑狗追野兔似地追了上去。
紫萱听见身后黑狗吠叫,脚步愈发忙乱,背筐也没想过扔掉,路又湿滑,没几步路就栽了根头,跌落在地。麻袋倾泻而出,散得精光。
她身上轻了,小径陡斜,去得更快。一路急留骨碌地滚了下去,直至溪前。
山溪淙淙,从礧碨的岩壁挂下来,徐徐开展,沿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漫流。溪边绕着乱石,覆着苔青。四周的草叶特别深。石岩中的冷水花擎着晶澈的水珠。凤尾蕨是鲜鲜的釉绿色。
紫萱倒在那里,晕了好些时,方勉强站起来。起身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难以动弹。
黑狗在她的数步外逡巡,像守着猎物。一阵一阵吠着,招呼主人前来。
张彪已经走近了。后面跟着贼伙。一行人对着紫萱挤眉溜眼。
“大哥,那女人长得真不错。”左边的说。
“大哥,她和你正般配。”右边的说。
张彪看了看紫萱,突然脸一偏,看向溪水的另一边。
左右跟着看去,才发现不远处的乱石中坐着一个人。
那人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青竹钓竿,钓纶遥遥系着水面。背微偻,缩着手,坐如钟──锈蚀的纹风不动的钟。
雨具未脱,笠缘悬着星点的水珠,显然坐了许久。看着是个老渔父。
老人坐下之后就不爱动。
“那里有个老渔父。”左边的说。
“青雷这么吵闹,他还能在那里钓他的鱼,或许还是个聋子。”右边的说。
“那就给青雷磨磨牙吧。”
张彪说完,朝渔父伸出食指,吹出哨音。
黑狗立时呲牙咧嘴,朝那人奔去。
紫萱回过神来,见状大喊:“老翁当心!有狗!”
山贼都笑了。
这女人自身难保,居然还担心别人。或许是摔着了脑袋。
可是黑狗到了近前,却没有进一步。伏在那里,喉咙发出呼噜噜的低响。
“奇怪。青雷怎么回事?”左边的说。
“青雷,快上啊!”右边的说。
青雷仍旧不动,甚至越伏越低,尾巴贴着髀臀。虽然仍旧是一脸凶恶,却有虚张声势之感。
那渔父倒是动了。
站直身子,手里将钓竿一扔,说:“鱼都跑了。”
嗓音低柔,听着并不老。
那人转身走下石头。
黑狗瑟瑟缩缩,嘴里仍不甘示弱地汪汪两声。
那人看了黑狗一眼:“这狗子不错,有义气。这么害怕也不逃跑。”
说完,走了上来,介于张彪与紫萱之间。
众人这才看清箬笠底下的脸。却是个女人。皮肤白,眼睛发青,胡人面孔。也许是鲜卑人。
他们打量惠歌,惠歌也在打量他们。她环视一圈,走近张彪。略略低头,熟视他胸前的花纹。
“听说会稽是从前越国故地,越人出入三江五湖,为了避免蛟龙之害,所以有断发文身之俗。你虽然说的是汉语,倒很有越人遗风。身上刻的这是鸟虫书吧?看着都是些虫鸟鱼蛇,实际上是文字。”
她走到一旁看张彪的胳膊,食指虚点:“这一只长腿的鸟跟这三只蜈蚣,意思是汉字的‘惨’吗?凄惨的惨。”
惠歌旁若无人,振振有词,听着莫名有讽刺之感。
张彪身后的贼伙凉气倒抽,哗然而前,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话。
惠歌虽然听不懂,看他们的表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张彪擡手往身后挥了挥,一群贼伙也和那黑狗一样训练有素,退了回去。
“那是汉字的‘罪’。”张彪说:“我身上写的八个字,意思是‘恶贯满盈,罪有百死’。”
“……你倒是直白。”
“我喜欢让人死得明白。”
张彪往后退开一步。
一道寒光猝然闪出,像流电划空。
悄然而出,悄然结束。
众人没看见过程,只看见结果。看清的那一刻,呼吸都吓停了。
骇异的静默分外恐怖,像镜中露出魑魅的真面目。
一旁泠泠的不休的水声,听得人直凉到心里去。
紫萱张着嘴,皱着眉,眨着眼。她好像知道发生什么,可是难以置信,便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知道。
张彪想杀人,失败了。
张彪的剑那么快,竟然会失败?
只见张彪的长剑斜指惠歌咽喉,距离仅寸许。
惠歌左手前三指捏着剑尖。
蓑衣下露出一截靛蓝麻布窄袖,颜色新浓,显得一只手白净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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