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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1 / 1)

第5章

张明铛始终忘不了那一幕,宁秀笔直地站在那里,脊背挺得仿佛要断掉了一般,目光直直地望着张燕飞和俊朗少年宁平。宁平是来告别的。他即将离家远游,去海外。张家不能留一个男孩子到十五岁,并且,张雪亭说,男人如果老在闺阁呆着,只会越来越阴柔,一定要去到远方,见识完全不同的人和事,气宇才会轩昂,胸襟才会开阔。所以,张宁平即将乘巨轮出海,十年不得归。在此之前,宁平和母亲、妹妹已经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差不多十年未见了。宁平面对张燕飞的心情究竟怎样,无人得知,但他着实是惦记他的妹妹的。在目光交汇的那一个刹那,仿佛回到幼年,两个人绕着秋千架一个跑一个追,笑声当真银铃也似。可自从张雪亭严令张燕飞不得踏入她的院子后,张燕飞也严令张宁秀不得见她的兄长。即使是宁平来告别,她也根本不打算告诉宁秀的。甚至,宁秀根本就是她支开,要她兄妹二人永远不能聚首。张燕飞从来不打算让张宁平好过,也从来不打算放过她自己。

张明铛眼睁睁地看着张宁秀站在那里,万语千言,百般情绪回转,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懂,其实,她懂得了。尤其是她距离宁秀那么近,不但听到了宁秀几乎细不可闻的自语,还看清了宁秀手里那瓣稀烂稀烂,滴着水的柚子,甚至,还有宁秀那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

无论过去了多少时光,张明铛始终记得这一幕,记得宁秀的低语:十八岁,十八岁。

是,十八岁,十八岁就可以自立门户,做想做的一切事。这个诱惑,对于张明铛来说,远比华服比美食比香车宝马比珍珠翡翠更加的强大。因为,入画,她的母亲,虽然不如张燕飞那么决绝狠辣,但比张燕飞更加冷漠。那种从骨头里面透出来的冷漠和自私,平时被掩藏得很好,但张明铛日日在其手下讨生活,那真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现在而今眼目下,终于十八岁了。张明铛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天际慢慢地慢慢地亮起来,看着脚底下的绣着繁复花样的缎子拖鞋一点点地湿透,心里慢慢觉得有一种快乐升上来,升上来,象一朵云,带着她脱离地心引力,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展开,然后,她的唇角,不知不觉就漾起一朵笑。

张明铛不知道,她正经历着一生中最开心的那一刻。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再也没有过。

那个早上,张明铛给母亲梳头的时候非常忐忑,几乎连梳子都要握不住。没有想到的是入画居然对她很温和,甚至还笑了一笑。那笑容在西洋式玻璃菱花镜里看来,几乎有那么一丝讨好的味道。张明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在这个日子里,母亲怎么会那么笑呢?难道她竟然真的有一丝爱自己这个女儿?呵,不是没有可能吧,不是说,天底下的母亲都爱孩子吗?就算是张家,就算是入画,就算是在这十八岁准备振翅高飞的一刹那。明铛几乎要下定决心,自由了也要对母亲好。如果用钱可以买得到母亲偶尔的这样的笑,大概也是值得的。当然,这是因为明铛还非常非常年轻,并且,她的钱来得非常非常容易。这让她根本不明白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这样的天真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只可惜这样的幸运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她的生日会正式开始的时候,她遭遇了平生第一次严重挫折。

刘勇很早就来到了张家。他从自己的亭子间出发的时候,天还黑漆漆的。这是夏天,上海的位置又很靠东,日出极早,完全黑得象锅底一样的天色大概是早上三时。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摆馄饨摊子的老头在路灯下生炉子,煤烟呛人,他一声一声地咳嗽,在黑而长的街上传出很远。刘勇认识这个人,确切地说,这条街上所有人都认识这个卖馄饨的李老头。倒回去三十年,整个上海都认识这个李老头。当然,那时候他有一个更显赫的名字。据说,他曾经是个标准的二世祖,家里非常有钱,他又风流倜傥,手段疏爽,败起家来相当有一套。所幸他在生意上颇有天分,败五分倒能收回五分半,于是,豪气之外又添傲气。这样顺风顺水一路到了二十八岁,扑通一声栽了下来,栽在一个快四十的女人手上。全部家业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其实这个女人在生意上的手段固然高明,但以李大少的智商,应对那是毫无问题。问题在于他竟然不知死活地爱上了她,还不幸是真的那种爱情,在某个燃烧的最高点,他几乎觉得为她去死都是毫不动容的。结果,就这样了。李老头在这条类似于贫民窟的街上卖馄饨已近十年,他吃得少穿得少,攒下每一分钱。每年的某个日子,他还会朝某个地址寄去一样东西,据说那是那个女人的生日。这个故事在这条长街上固然颇有传奇味道,但久了也就习惯了,唯一的社会效应是,整条街上的女人都对儿子耳提面命:绝对绝对不能招惹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

刘勇这天的心情非常好,看看时间也还早,听李老头咳得仿佛下一分钟就要断气似的还在扇火,大步走过去帮忙。李老头也不推辞,站到一旁去透气,笑着说:“煤湿了些,燃起来烟大。”刘勇年轻力壮,几十下猛扇之下,炉子亮堂了起来。红艳艳的炉火映着他英俊的脸膛,有些象油画。

“你学东西很快。”李老头微笑着看他,“这种南方的炉子有时候很搞脑袋,没有你们北方大灶那么爽快。”刘勇也笑了,“嘿嘿,它跟你搞你不跟它搞就是了,用蛮力扇,扇二十下不行就再来二十下。”“哈哈,这个主意非常高明。”李老头哈哈大笑,“可惜也要有蛮力作资本才行。”“我现在啥也没有,就有一身蛮力。”刘勇笑着,把扇子递回给他,迈开长腿往张家赶。这是改变他命运的一天,无论如何不能迟到。

若莲那天起得一点也不早,这是张明铛的生日,不是小凤仙的,没她什么事。这宴会按照惯例,中午家人围坐,下午三四点才有客人陆续前来,到得晚上,华灯之下才是热闹的顶峰,早起毫无意义。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她这般清闲,其他各房那是一个个起得绝早。虽然不如刘勇那么夸张,但也差不太远了。小姐们要做头发,要挑衣服,要把各种东西再演练一遍,这一天有四十八小时都只会觉得紧紧巴巴。更何况,还要到入画那里去观礼——成年小姐给母亲梳头,这类同于张家女儿出嫁,是最大的大事。这个历史一般的时刻,包括张雪亭在内,所有上下人等都要到齐,只有若莲一房可以例外。

若莲是在张宁秀的成年礼上宣布她再也不要出席这样的场合的。她的理由非常充分,提出的时机又是千载难逢,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许了。张宁秀的成年礼上,张燕飞竟然准备了一盏滚油要毁了自己的女儿。幸好若莲从其眼角眉梢觉出不妥,代十八岁的宁秀挡了一记,伤在胳膊上,从外面是不太看得出来的,唯一不便是不能穿露膀子的旗袍了。那一天,宁秀给若莲磕了一个头,在张雪亭的安排下,去美国和张宁平会合,是张家第一个走出去的年轻小姐。而张燕飞则被张雪亭赶出家门,成为张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赶出门的夫人。

小凤仙倒是很早就醒了过来,大概差不多就是明铛在院子里发呆的那个时候吧,她睁大眼睛,一点点看着窗户纸白起来,同样地,她想起了宁秀。其实,自从那年以后,每个这样的早上——张家有小姐成年的早上,那一天的情景都会在她眼前闪过。啊,不,她并不完整地记得当年的一切,她只记得母亲胳膊上恐怖的伤,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饶是张雪亭反应机敏,也只来得及飞快地撕开若连的衣袖,一叠连声地唤人拿药来。几秒钟的静默过后,人们乱作一团,若莲身边密密地围着一圈人。各种声音嗡嗡嗡地在耳边回荡,小凤仙隔着高高的人丛,听着母亲抽冷气的声音,小小的心揪作一团,想哭又不敢,想看更不敢,木木地站在那里,人们来来去去,似乎都没有看见她。那种恐慌,是一个幼儿描述不出来的。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听见若莲叫:“小凤仙,来,帮我拿着帕子,不要掉了。”

那是一条淡粉色的手帕子,上好的绸子,一个角落上绣着两只华美丰腴的交颈鸳鸯,带着好闻的脂粉香。小凤仙隔着人丛拿过帕子,心头竟然一下子就平静下来。她慢慢地靠到墙根去,尽量不碍着大人们的事,牢牢地握着帕子,心里想着,一定要拿好,不能掉了。那滑腻的触感似乎现在还在掌心萦绕。

接下来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若莲都在家休养。可恨正是大暑天气,伤好起来很慢,且因为不能碰水的缘故,多日只能擦身,无法洗澡,即使是淡定如若莲,也免不了偶尔焦躁。尤其是医生上门换药的时候。小凤仙看着母亲蹙起了眉,扭过了头,脸上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样子,她就那么眼巴巴地仰头望着母亲,忽然,她说:“母亲,让我帮你拿着帕子。”若莲紧绷着的脸忽然就松了下来,将手帕子递了给她。

那是十来年以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和张府几乎每个角落都藏着旧事不同,刘勇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新人,他可以说基本没有过去。那1800斤大米的惨败,没有今日之机遇,是塌天一样的事。可是,他进到了张家,还成为若莲的代理人,一切自然不同。刘勇甚至觉得,用全副身家换得眼前这个机会都是值得的。他大清早到得张家,在管家处领了活——力气活。从天亮开始,就有大批大批的宴会用的东西送进府来,二管家拿着单子一样样地核,他则一样一样地搬到各个下处:厨房,花厅,各院的门口等等。他身强力壮,人高腿长,一筐鱼或者水果,轻轻巧巧往肩上一送,大步走开,端的是一把好手。且并不多言多语,十分难得。几趟下来,二管家甚至想,此人要是真留下来做活,可就太好用了。想罢,又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呢?——是,若莲交待下来的人,本来并没有准备让他干活,只是说给他一套下人的衣裳,“我的一个小朋友,想见识见识大场面,麻烦秦大哥关照一二。”若莲是这么说的。但是刘勇对管家说,“还是让俺做点啥吧,今天事多,我有力气,帮把手还是可以的。再说了,要是我啥也不干,扎在院子里也怪扎眼的。”秦管家想了一下,就给他派了这个:和一个叫小李的小厮一起把东西从后门上送下去,交到各处管事的手上。原说让小李做主力,他打个偏手,帮忙则可。谁知几趟下来,不但比小李还好用,甚至他一个人就完全够了。秦管家干脆打发小李干别的,真正把刘勇当成一个整人来用了。好在小李知道刘勇不过是临时帮手,不会抢了自己的饭碗,又因他的缘故换了个轻松些的活,倒没有生出啥嫌隙来。

就这样一直从天亮忙到太阳老高老高,那边厢张明铛给母亲的梳头仪式结束了,各房的丫头们纷纷下来要吃的,内园里开始热闹起来。当然,刘勇现在是进不得内园的,他正在厨房旁边的耳房门口坐着,和一帮小厮一起吃东西——早上的时候忙,给大家发了两个馍,这会儿是个忙过的空挡,正经坐下来吃点东西。虽说不过还是稀饭馒头加小菜,但管够管饱,馒头还是白面的,发得喧喧腾腾,咬起来也筋道。刘勇着实饿了,端着碗,大口大口,吃得甚是有劲。这副吃相落在周围人眼里,因其结结实实地出了力的缘故,只觉豪爽磊落,三下两下就和一帮下人相处友好。

“听说你是专门来看热闹的?”咬着馒头,小李笑嘻嘻地问。

“嘿嘿,是。”刘勇憨厚地笑着。

“这真正的热闹,要差不多太阳落山才开始,一直要热闹到后半夜去呢。”小李说着,望后园方向望了一望,“咱们忙过这一阵可以歇个把时辰,里面的丫头们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晚上都不得歇了。”

小李说得没错。事实上,内园丫头们的忙,是从起床那一刻就开始了。夫人小姐们去入画院里观礼穿的衣裳,戴的首饰,中午家宴露面的衣裳,首饰,晚上宴会上的衣裳,首饰都不同。而小姐们有展示才艺的,穿的戴的拿的搽的,又是另外一套。吃过喝过,半夜里有月赏月无月听风的时候,一身行头又得重新换过。仅仅是穿戴一项,就要把大丫头们搞得焦头烂额。甚至这一天里,尤其是晚上,小姐们梳的发型都是要换好几款的,好在各个房里都有相熟的包梳头,这个日子里早早就来待命。比较搞脑袋的是,现在沪上洋风渐炽,小姐们又上的西式学校,那发型穿着里,还有好几款是西式的,稍微愚笨一点的丫头单单对付这一套就会崩溃掉,就算是那聪明伶俐的,也备不住这样的眼花缭乱。而这显然还不是全部,更要命的是这一天还要迎接客人们。虽然说大批道贺的客人们都是日落以后才出现,可是夫人们的老客人,往往有午饭后就来喝茶的。甚至还有相熟的客人们自己约好了,几个一起,跑来打麻将的。真真是千头万绪。可这偏偏还出不得一点半点的岔子。所以,这样的日子,大丫头们都是一脸郑重,脚步匆匆。就连不懂事的小丫头们也收了平日的懵懂调皮,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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