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上
根本没有等到两个小时。一小时不到,翠芝又进来了,“周先生,刚才那位刘先生又回来了。”
“不见。”周润田手里握着一把牌,头也不擡地,“让他走。”
翠芝转出去,一会儿又转回来,“周先生,刘先生是和他大哥一起来的,说是赔罪来了。请您无论如何见上一见。”
“他大哥?他大哥是谁?我不认识,他老子来了还差不多。”周润田依旧头也不擡,声音冷得跟结了冰一样。
入画的眼睛全落到牌面上,唇边勾起个笑,“我说,我的周大厅长,会不会过了?”
“不会,你放心吧。”周润田笑,“我们且玩我们的,等一歇我带你吃西菜去。”
“太好了!”入画笑,“有得西菜吃,我才不要管他们修铁路还是修公路呢!……呵呵,我赢了!”说着,把牌一摊,“给钱给钱!”
周润田在脸上作出个肉痛的样子,手上却痛痛快快地摸出钱来,“给你给你,都给你!唉,入画啊入画,你可真是叫人疼不够。你这个财迷,要是让你狠狠地发上一注财,你怎么对我?”
“你说怎么对就怎么对。”入画把赌注收起来,笑着说。“你可给我说话算话。”周润田紧盯着她的眼睛。“那是当然。”入画毫不含糊地答道。
那天晚上,周润明果然带着入画去吃了西菜。而若莲的晚餐是和李子明一起吃的。李子明刚从浙江回来,若莲亲手下厨,做了几样家常小菜,两个人坐在桌前,温了一壶黄酒,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他们在一起时,自然不谈什么经世济国的大事,也没有家长里短的小事好叙,这十几年来,竟然还有话说,若莲觉得真是一项奇迹。事实上,相对于张二爷等人,李子明是若莲最上心的人了。直到现在若莲还记得李子明刚刚离开上海去海外读书的那些日子,最初的光阴,多少有一点不好过。怎么说呢?虽然在心底十分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种什么关系,但李子明和别人,到底不同。在终于要告别的那个下午,李子明来到她的院子,什么别话也没有说,只在浓荫中蝉鸣里,握紧了她的手。没有任何承诺,没有任何关于未来的期许与展望,甚至,连“努力加餐饭”之类的叮嘱都没有。但是,就象一眼就看得出爱卿的那个客人在银杏树下那一刹那的真诚一样,若莲从李子明那里感觉到,这一刻,绝对绝对也是真的。于是,那一刻也就相当相当的好。好到哪怕只有这一刻,来这世上一遭,也不枉了。对于别离,若莲一向比别人看得通透,这世间,哪里有什么永远呢?纵是举案齐眉,也抵不过岁月流转,纵不生离,终会死别。而这生离,发生在他们之间最好的这一刻,已经是上苍的眷顾。当然,看得通透是一回事,真要接受和面对的时候往往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在那个晚上,别离前的最后一晚,张若莲和李子明欢爱到天明。一次又一次,真真正正,抵死缠绵。那是若莲此生最最失控的一个晚上。啊,不,她并没有哭更没有一字抱怨。只是,当曙色和鸡唱将窗纸染白,她一口咬在了李子明的肩头。后,四目相投,久久。
然后,是漫长的,差不多七年光景。在最初的半年里,日子真有一点不好过呢。其实,现在回想,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夜有些长,有时候会无端端走神,有时候,会——想。想。那是一种细细碎碎的想念,想到的时候会笑,然后,是无尽的寂寥。明明知道,他不会有信来,有时候仍然免不了有一点不切实际的盼望。在听到他所在的国家的名字的时候,会觉得亲切。在有人说到某条街或者某个馆子的时候,也会觉得有一点点雀跃——那是他住过的街那是他在上海时常下的馆子。甚至,在有客人姓李或者名字里有个子或者明都会觉得亲切。如此种种,说不出是好还是坏。那绝不仅仅是苦涩,也谈不上什么痛彻心肺之类,相反,大多数时候是快活的,仿佛,他还在。当然,也绝不能自虐地说这是什么好。毕竟绝望。
最初的半年过去以后,慢慢开始好了。不再那般频繁地想起他,不再无端端地出神,不再,走在路边,忽然从心里到身体都一软——只为忽然忆起某个在一起的场景。日子一日一日水一样地朝前流泻,身边或久或暂也换了数张面孔,然后,忽然有一日得到他归国的消息。记得那是在某巨贾的宴席上,有人闲闲提起李全良的大公子学成归来。心脏当即漏跳一拍。又有人说起他已经与某名媛订下婚期。有那么一刻,一瞬,一个刹那,真的是心酸了。在若莲一生中,大抵也只有这极短极短的一个片刻,真的心酸。那种感觉,非常非常不好受啊。即使只有片刻,文艺一点说,也让人白了少年头。纵然知道此乃必然,纵然知道就是这个结局,纵然她张若莲淡定安然,乐天知命,从不作任何不切实际的非份之想,也从来不曾看轻过自己,但在该刹那,还是觉得痛不可当。这种痛,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再然后,李子明的头生子降生,而若莲,也有了小凤仙。少年□□,似乎早已随风而逝。然,有那么一天,他又出现在了她的院子。
那是一个春日,百花盛开。空气里氤氲着各式各样的花香,那些味道纠结在一起,已经分辨不出谁是谁。又是午后,他就那么来了。一脚跨进院子,急步走到她处。那个有些急切有些匆忙的影子是若莲永远不会忘怀的。如果说七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是若莲此生最失控的时候,那么此刻就是李子明最失控的时候。没有表白,没有解释,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只有眼睛里掩也掩不住并且也没有打算遮掩的热情。那热情,更甚少年时。
当是时,若莲耳边回荡的,是李子明七年前所讲的关于蝉的故事。她望着那个越走越近的影子,心里一万次地感谢上苍。她得到的,已经超过她的预期。是的,李子明对这段关系未着一字,甚至,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将你心换我心这种事情发生。但是,早在别离之前,他就已经计划好今日之重聚。他们不过是这世间两个俗世男女,又都将世事看得水晶般透明。她不可能跟了他去,低眉顺眼做一个姨娘;他亦不可能抛却父母家业,带了她走,做浪迹天涯的贫贱夫妻。既然今生已经被上苍安排在这样一种关系下相遇,那也就只能如此,唯有如此。
虽然浪掷了生命中最好最美的七年,但是,还是值得的。当张若莲和李子明在那个春日的午后紧紧相拥的时候,世间的一切都仿佛停止,远离了。而那一个刹那的了解和静默,就足以支撑他们用这种别样的方式相守余生。即使双双都会老去,即使双双都会胖都会丑,都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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