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顶着一身臭汗从外面走进来,顺手就拿起妻子手上的蒲扇,挥着扇子把屋里的丫头都赶出去。
随后坐在桌边,猛灌下一口凉茶:“江南果然有事……朝廷有命,凡六品以上京官,都要举荐江南总督的人选,三日内呈上去,你们爷自生下来,担了爵位就没沾过一星半点正事,让我写谁!”
贾赦拿起桌上一块帕子擦拭脸上和脖颈上的汗珠,顾不得那块帕子是谁的。
崔氏听了,当场呆住,赶紧站起来,走到贾赦跟前,催促道:“大爷快写,写完以后把折子递上去!”
贾赦心里犯难,才从外面晒过大太阳,心里十分焦躁,拉着脸反问:“你让大爷我写什么若是随便写来,肯定叫人抓住把柄,说我懈怠无知。”
崔氏沉下心,耐心与贾赦解释:“此言差矣,正是要随便写,写一个看起来最不适合的人,朝廷里面看见,大不了说一声荒谬,圣上也能看明白,咱们家无意参与此事。”
贾赦还是听劝,况且崔氏说的有理。
点头:“有几分道理。”
崔氏见他听劝,赶紧又催:“大爷快写,最好今日就递进宫去,不然……不然那几家,肯定请大爷去吃酒,商议举荐人选。”
可贾赦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该写谁,崔氏瞧着很有主意的样子,他故意反问:“奶奶有大智慧,爷真是愚钝。奶奶你说我该写谁”
崔氏想到一件大事,顾不得贾赦言语间的讥诮,耐心与他分析情况:
“咱们家举荐之人,不能随意,若真写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将来府上还要和他们打交道,得罪不起。”
贾赦肯定不想得罪京城的老勋贵,宁国府和荣国府都是老勋贵中的一员,现下好些事情都要仰仗其他家,他怎么能自己毁了交际圈。
可是,皇宫里面,龙椅上那一位,荣国府更得罪不起。
贾赦脸色发苦:“那一位,我们全家脑袋都得罪不起。”
崔氏叹气,沉思片刻,忽而眼前一亮:“不如这样,老爷写林妹夫,林妹夫就在江南,万一上面的人问起来,爷可以说妹夫是江南人士,应当解江南的情况。”
贾赦也觉这个主意不错,他连借口都想好了:“若是他们几家问起来,我就说自己没多想,只管赶紧递折子事,所以就写了自家人。妹夫那个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带兵的!”
夫妻俩一合计,贾赦都来不及与贾母商议,赶紧进书房写好折子,亲自又顶着大太阳,把折子投到吏部记档。
崔氏果然料事如神,贾赦才从外面回到家,就有人来请他出门吃席,无法,贾赦只得又顶着热气出去见客。
说是吃席,实际上商议此次江南提督的人选。
崔氏见贾赦带着酒气回来,赶紧上前扶他:“爷,怎么样”
贾赦这次只喝了两盏,半点不见醉意,眼中泛光:“他们果然有心,一些举荐忠勇伯家的小儿子,还有一些举荐南安郡王的女婿,还有冯家一个后生,都有点能耐,行伍出身,说得过去。”
贾赦微微一笑:“可惜,咱们家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他们还说我太心急,听我说胡乱写上林妹夫,个个冲我摇头。”
那几人也没怪贾赦,毕竟贾赦自小就是个缩头乌龟样,十分护短,行事不着调,写林如海上去,真像他能办出来的事。
只是少了一家,对他们却没多少妨害。
崔氏默默听着,这些人还真是聪明,押宝也要押两三个,若是大家都举荐同一个人,上面肯定怀疑,略分散点,大约就不会那么明显。
……
三日过去,朝廷开始清点京城官员递上去的折子,圣上看折子的速度不快,兴许是在犹豫人选,也有传言江南提督身子已经有起色,大约不用另寻他人。
如此又过去几日,圣上已经收到义忠王和钦差进入扬州境内的密报,估摸着二人应该已经宣旨。
朝会之上,圣上又道:“这几日各位大臣的举荐,朕都看过。”
说罢叹息一声,大臣们忙问:“圣上何故烦恼”
圣上答道:“圣上并非烦恼,唯有忧心。朕深感忧虑,已是派遣义忠王为钦差,下江南接管江南总督事宜。”
大臣们皆大吃一惊,好在他们都经历过不少风浪,马上恭维起来:“圣上英明。”
待群臣拜过,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撚着手上的佛珠,缓缓道:“朕已采纳太子谏言,擢两淮盐运使兼江南巡御史林如海为江南提督,代理江南军务。”
轻飘飘一句话,朝堂之上顿时陷入死寂,殿外阳光刺目,圣上的面容隐在冕旒之后,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他高坐明堂,看着底陡然生出戏耍群臣的快意。
完了,大事不妙!
圣上是故意的!
兵部和吏部的大臣们冷汗湿了后背,额头滚下汗珠,面无血色。
圣上也会用先斩后奏一计,关键圣上故意提点此人是太子举荐。
皇帝与太子明争暗斗,但终二者归是一家人,他们父子二人就算斗得你死我活,不代表大臣能钻空子谋利。
真正要紧的大事,事关国体安定,仍是上阵父子兵,圣上和太子,一唱一和演给群臣演了一出好戏。
若圣上先和群臣商议,林如海这等清流文臣,去江南提督的位置管理军务,肯定受群臣强烈反对。
如今他们来不及反对,亦不敢反对,圣上指派了义忠王,那才是干正事的人物,林如海只是用来堵大臣嘴的傀儡!
现在该着急上火是的私下串联递折子的大臣,尤其是那一串筹谋多时的老牌世家勋贵。
好一招,投石问路,一石头下来,不知砸到多少人头顶的乌纱帽。
圣上密诏义忠王南下接管松江驻军,擢升江南巡盐御史林如海为江南的提督的消息宛若一个惊雷,在京城上下炸开。
贾赦听到这个消息,脑中一片空白:“怎会如此”
“爷,老太太让您和奶奶过去。”
嬷嬷喊了三五遍,贾赦才回过神,与崔氏匆匆往贾母的荣禧堂去。
史家有人更急,史鼎竟然亲自登门。
贾赦才跨进去,贾母指着他,急切问:“你写了谁”
贾赦完没还全回神,答话有些结巴:“林,林妹夫,他是我妹夫,好东西自然要给他。”
贾赦说的很没底气,他其实就是怕站队,但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圣上肯定不是看见他的折子才拿定的主意,要林妹夫去当什么劳什子江南提督。
史鼎上前,顶着一脸络腮胡子,严肃到了十分:“老太太,此事圣上早有决断,我们……我们都想岔了。”
他们想不想岔,于荣国府何干,贾赦心底鄙夷,还是自己胆子小,听奶奶的话,不然肯定被糊里糊涂拉上贼船。
贾母也这么想的,史家突然来人,为着什么,老太太早就猜到,她是史家嫁出来的人。
但史家不能拉荣国府上下几百口人下水啊
老太太坐回塌上抚着胸口:“……算你,算你有点运气。”
史鼎亲自过来荣国府,主要问这件事,也不与贾母遮掩:“不知家里,能不能有江南的消息”
贾母脸色不好,惊魂未定,一手杵在塌上,有力无气:
“我老了,两个儿子不争气,一家子和聋了瞎了差不多,还要仰仗你们,前儿得到江南的消息,都是外孙子,外孙女的琐事,你也晓得我那女婿公私分明,从不讲公事。”
“唉!林女婿读书人出身,不是这块料啊!”
崔氏看见贾母不太好,赶紧上前给贾母顺气:“老太太,老太太莫急,当心身子,现下妹妹在江南还不知如何,若你再出事,她岂不是又多一重忧心。”
一时赶紧要人端茶送水,熬参汤,请太医。
史鼎见贾母精神头不好,显然也被宫里的旨意吓坏,只好与贾赦退到到外面说话。
史鼎眉头拧出一个疙瘩,问贾赦:“你如何会想到要写林大人”
满朝上下,恐怕只有贾赦蒙对了圣上的心意。
贾赦无奈摊手,与史鼎诉苦:“我就根本没想过,你也知道,我本来就不懂这些,懒得掺和此事,那日就直接写折子举荐妹夫,反正圣上问起,就说我举贤不避亲,未曾想……”
未曾想竟然蒙对了!
贾赦的说法和史鼎想到的差不多,反正现在宣旨的人肯定去到江南,林如海想传消息,左边钦差右边王爷,他未必有能耐。
圣上看中林如海于此事的无能为力,就算不想当傀儡也不得不当,圣命之下,身不由己。
史鼎没探到有用的消息,怀着一肚子愁绪和不安离去。
贾赦送走史鼎,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回去看母亲,正好撞上崔氏打着帘子从荣禧堂出来。
崔氏正拿着帕子擦汗,把另一块递给贾赦:“大爷,您回来了。”
崔氏笑道:“母亲无事,好着呢!怕史家再为难,老太太故意的,让你不用进去了。”
贾赦恍然,便不往荣禧堂去,跟在崔氏身后往自己院子去,一到屋里迫不及待将人都赶走,复盘刚刚史鼎套话的样子,吹胡子瞪眼,一脸气急败坏。
贾赦怒气冲冲,向崔氏告状:“他真是好黑的心思,我们家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竟然还想把咱们拉下水,平日里好事不见想着,这时候想起来了!”
“你们爷虽然脑子不灵光,又不是真傻子!”
说罢在紫檀小几上重重一拍,发出一声脆响,小几的雕花桌角居然断了。
崔氏忙道:“大爷仔细手疼。”
崔氏赶紧给贾赦斟满一杯茶,贾赦接过去,一仰脖喝光,仍旧咽不下心里那口气:
“莫说他们想知道江南的消息,我也想知道,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算什么事”
史家那边还没出多少大事,就忙得各处打探消息,当下日子最难过的分明是林如海。他们竟然还指望林如海能递消息
圣上做得如此隐秘,就是怕江南生乱,江南又不是没乱过。
贾赦真的很窝火,能用的时候就把荣国府拉上船,不能用时就一脚踹开。
崔氏温声安慰贾赦:“都说不怕出招,只怕昏招,圣上这一步看似昏招,正好让那些人家乱了阵脚。
贾赦擡头看妻子,越来越觉得妻子鬓角的白发独具风韵,那些通房丫头都是一时新鲜,哪里有崔氏这般腹有诗书气自华。
贾赦一把捉住崔氏的手,腆着老脸笑道:“我的奶奶,以后你要是瞧见什么不妥,千万记着提醒老爷我。”
贾赦想来还是一身冷汗。
真真后怕,当日若不是崔氏让贾赦赶紧把折子写好递进去,无论如何,贾赦都难以推脱其他几户人家的邀约,陷入两难之局。
贾赦公干归来,贾母又把两房儿子和儿媳都聚在一起,交代要紧事。
听说递折子写林如海是崔氏的主意,贾母对大儿媳毫不吝惜的夸赞:“以后多听你媳妇的,她让你做什么,你千万听劝。”
崔氏笑道:“老太太过奖了,我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贾赦也跟着夸自家奶奶:“奶奶一直深明大义,若奶奶是瞎猫,恐怕再也找不到眼神这么好的猫了。”
崔氏被贾赦夸的脸都红了,嗔道:“这时候还贫嘴。”
贾政和王夫人两口子像是木头桩子一样杵着,贾政折子上举荐是的冯家人,他倒没和别人串联,只是当下只想得到那一个。
万幸写冯家那位的人只有三两个,并没有引起圣上和太子的注意,至于忠勇伯家和南安郡王家,和举荐这两家的大臣,都在圣上的生死簿上,记下重重一笔。
贾母倚在塌上,语重心长叮嘱几人:“你们听着,现在几个孩子议亲一事,暂且搁下,再等一二年也不要紧。”
现在局势不明,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在圣上跟前挂名,傻子才会忙着议亲。
“老太太考量周全。”
贾母歪过头,对贾政夫妻说:“珠儿那边照常读书,不必逼得太紧,也不许去考什么功名,咱们家用不着。”
贾政点头:“老太太说的是。”
王夫人心底不愿,贾珠如何就用不着功名了大房那边有爵位,自然不愁这个,贾珠好容易考得一个秀才,现下在国子监亦是人人夸赞,老太太怎能轻飘飘一句,说不读就不读
但王夫人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不说话,王子腾不在京中,王夫人找不到人指点。
贾政又不像贾赦,凡是都喜欢和妻子商量,王夫人本身也没多大格局,诗书不通,贾政说上一两个典故就像鸡同鸭讲。
夫妻俩近年来除了说起孩子和孝敬老太太能有一两句,多半是没话的。
贾赦马上又补充道:“若是有人再探听咱们家江南的事,只说胆小,不敢打听。”
贾母很赞同儿子的说法,贾赦虽然不太出色,但是媳妇管得住,他胆子小有胆子小的好处。
贾母点头:“对。”
天热得很,贾母今日熬了太久的心,略说一会儿话就觉得累,既然凡是交代妥当,就让人散了,图个清静,嘱咐孩子们都不必过来请安。
几个孩子除了万事不知的贾宝玉,齐齐整整,都在贾珠的书房里,此等大事,他们又岂当做没发生。
外面贾珠的乳母过来说:“刚太太传话,老太太说,让珠大爷近日不必读书了。”
那婆子传了话就走,没头没脑的。
贾珠听了脸色一变,贾琏忙笑道:“可是听错了,老太太怎么会说让珠大哥不读书,肯定是让珠大哥保养身子,不要太苦。”
贾珠自然能明白老太太不让自己读书的苦心:“林姑父擢升一品大员,我们家里肯定要低调,我还年轻,何必巴巴这时候上去,东府那边敬大伯,还不是……”
贾琏拍拍贾珠的肩膀,仍旧是笑嘻嘻的:“我父亲说过,咱们这样的人家读书不为做官,要是圣上要你有官当,一定会有一个,珠大哥就该仔细保养,将来肯定有官做,日后生一个侄子侄女来玩,咱们家许久不见添丁,怪冷清的。”
贾珠和李纨被贾琏打趣的脸上一红,贾珠扭捏起来:“不是还有宝玉”
贾琏大喇喇的:“宝玉是宝玉,侄子是侄子。”
转头却瞥见妹妹在给自己递眼色,连忙住嘴,再不说这个话题。
姊妹们说一会儿话就散了,贾琏和贾迎春从贾珠那边顺着游廊躲开毒日头,慢慢往回走。
贾琏努努嘴,问贾迎春:“刚刚我又说错话了”
贾迎春用手上的芙蓉团扇指了一下贾政主屋的方向,小声道:“二叔那边的赵姨娘,现下肚子里已经有一个,马上就要添丁进口,你说你有没有说错话”
贾琏心里不服,尤其是那位二婶子,仍旧嘴硬和妹妹争辩:“二婶娘在,能不能添丁进口,难说。”
“白提醒你了!”
贾迎春懒得理他,扇着扇子往前走。
贾琏巴巴涎皮赖脸跟过去,又闲不住嘴与妹妹唠叨:“迎春丫头你说……如今姑父在江南,是个什么情形”
“不知道……”
兄妹一高一矮,渐渐走远,骄阳似火,蝉鸣阵阵,不曾停歇。
……
江南梅雨忽至,天气又闷又湿,林如海与义忠,朱谦,并一队护卫奔袭三日,半道与圣上派给的青龙营会合,于天光微亮之时,来到松江大营前。
从一品大员果然不是人当的,怪不得王子腾会在赴任途中暴毙。
一路颠沛,林如海被只觉自己腰不是腰,腿不是腿,几乎散架,如今还要强打精神,直起腰杆,换上簇新的官袍,整理仪容,与义忠王并列在阵前,彰显皇家威仪。
青龙营领头虎将穿着一身透黑铁匠,手持长矛,上前叫阵,声如洪钟:“尚方宝剑在此,速速开营。”
看守营门的士兵竖起手中的长。枪,警惕的架起机弩:“来者何人”
那虎将朗声道:
“竖子小儿,睁开你的招子,本将身边的贵人,乃圣上胞弟,义忠王是也,奉达天命,与新任江南提督接管松江大营,速速开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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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爹:我%+-%*@……!辣鸡皇帝辣鸡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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