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恺在京中仔细筹备数日,将作为与土著交往的礼物——那些瓷器、烟草、纸张、铜镜,每一样都用软布细细包裹,生怕有所磕碰。个人行囊也反复检视,尽量做到无一疏漏。
次日,李恺领了十名精锐护卫,皆是孔武有力、面容坚毅之辈,另有两名随行儒生,带着殿下拨付的一应物资,在家人与同僚的瞩目下,登上了前往北方的海船。
自天京卫京码头起航,船桅高耸,海船沿海岸线不疾不徐地北上,春日的海面大多时候只泛着粼粼波光,偶有几阵不大不小的风浪,船身随之起伏摇晃。
李恺站在船首甲板,一手扶着船舷,一手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份朱高煦亲笔签发的任命文书和几份关于大湖区土著部落的零星情报。晕船的不适感早已被他强压下去,此刻海风拂面,带着咸腥与微凉,吹得他儒衫的衣角微微飘动。
他眺望着无尽的海天交接之处,前路漫漫,此行前往传说中的大湖区,与那些只在零星报告中提及的土著,责任不可谓不重。脑中翻腾的,既有对未知险途固有的忐忑,更有那股读书人“为生民立命”的使命感。
船上的日子确实有些枯燥。十名护卫都是从卫戍部队里挑出来的精干之士,沉默寡言,恪尽职守。两名随行的儒生,李恺除了与他们商讨如何与土著外交,便是反复琢磨朱高煦临行前的话语。
“李大人,”儒生放下手中的炭笔,揉了揉眼睛,“依学生看,再有一日,便可抵达新郑州地界了。”
李恺点了点头:“杨府尹,陛下先前巡视时颇为赞许。此次途经,正好也看看北地的气象。”
数日后,船队果然望见了陆地。新郑州码头比上次朱高煦巡视时又热闹了些许。几条更为粗壮的原木栈桥向海中延伸得更远,能同时停靠好几艘中小型海船。岸边堆积着新伐木料。
几艘样式简陋却颇为实用的渔船正张着半帆,从入海口附近的河道缓缓驶回,船舱里隐约可见晃动的鱼影。空气中,除了海腥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烟火气和劳作的汗水味。
“应当的,应当的!李大人为国操劳,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杨定山连忙侧身引路,“官署简陋,还望李大人莫要嫌弃。这边请,这边请。”
向导的神色也愈发紧张,脚步放缓,不时停下来,耳朵贴着地面,侧耳倾听林中的动静,又或是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地上那些细微的印痕。有一次,他指着一处新鲜的脚印,又做了个割喉的手势,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小船勉强靠了岸,众人踩着湿滑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将箱笼物资搬上岸。弃舟登陆,抬头望去,李恺只觉头皮微微发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地面上腐叶堆积,几乎没有可称之为“路”的地方。
这土著向导约莫三十来岁,赤着上身,仅腰间围了块兽皮,脸上刺着交错的青黑色图腾,头上戴着插着羽毛的帽子,目光扫过众人时,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警惕,但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封装严密的箱笼和护卫们腰间的火铳时,又多了几分对汉人器物的敬畏。
行船数日,倒也平静无波。白日赶路,夜晚则寻一处河岸相对开阔干燥之地宿营。护卫们会先仔细检查周边,清理出一片空地,燃起篝火,既能取暖驱兽,也能烤制食物。
眼前豁然开朗。
向导读出土著的话语,李恺凝神细听,又让向导重复几遍,自己则取过纸笔,用汉字勉强标注读音,反复练习。诸如“水”、“火”、“树木”、“朋友”、“敌人”、“交易”等词汇,他都一一请教。
李恺环视一周,倒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杨府尹此言差矣。殿下常言,为政之道,在富民,不在奢官。我看这新郑州生气勃勃,府尹大人功不可没。”
每日在岸边请教土著向导关于土著语言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船行至向导所说三百里处,那土著向导抬手,指向河流西岸一片瞧着还算平缓的滩涂,嘴里嘟囔了几句简单的汉语,示意众人在此登岸。
护卫队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上前一步,抽出腰间的工具,开始将挡路的枯枝败叶清扫到一边:“大人莫慌,有我等在,定能开出一条路来!”
若要去那大湖,需先沿河北上约莫三百里,寻一处河道较浅、林木稍疏之地登陆,再折向西北,穿过一片广袤的密林,方能抵达斥候所说的那个大湖。只是那片林子,还有湖区周边,土人部落众多,彼此攻伐不休,争夺猎场水源,时有流血冲突,实乃凶险之地。”
那名土著向导默默走到最前方,他望着大湖,眼神复杂,有敬畏,也有几分如释重负。他转向李恺,用那蹩脚的汉话辅以手势,用力点了点头:“大湖,好,地方,到了。”
那十名护卫也是看得瞠目结舌,一个个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中不少人随船出过海,也见过长江黄河的浩荡,可如此平静,却又如此广阔无垠的淡水湖泊,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张儒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扶着王儒生的肩膀,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湖面,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憋出一句:“湖乎!水之泱泱,其容万物而不争,诚……诚君子之德也!”
杨府尹面带几分凝重,继续说道:“下官已为大人备下一艘内河小船,船工也已选好。另挑选了一名向导。
那两名儒生都是曾经在大明取得过秀才功名之人,因家道中落或避祸而来。他们通晓舆图绘制与基础的博物之学,此刻正摊开纸张,一人拿着炭笔,在纸上沙沙地描绘着河道走向与两岸山林特征,另一人则不时低声与李恺讨论着某处地貌的特点,或是猜测着某种未曾见过的飞鸟的名称。
护卫队长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最先回过神来,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对李恺道:“大人,此地风大,过于暴露,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沿着湖岸寻个避风之处扎营,再做计较。天色不早,林子里的东西,晚上可不安分。”
王儒生嫌弃地把他推开些,扶了扶差点滑掉的眼镜,镜片上已蒙了层薄薄的水雾。他没理会同伴的诗兴大发,反而眯眼打量着湖岸曲折的轮廓:“李大人,此湖水系复杂,若要绘制舆图,非一日之功。依我看,其主要水源应在西北,或许与更多内陆水系相连。”
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湖面,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粼粼波光,水汽氤氲,水天相接,浩渺得竟与大海无异。
“这……这可如何是好?”随行的一名儒生平日里也算镇定,此刻看着这密不透风的林子,脸上血色褪去不少,声音都有些发颤。
“杨府尹客气了。”李恺回了一礼,态度温和,“本官奉陛下之命,前往大湖区公干,途经贵地,少不得要叨扰几日,补充些淡水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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