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大明九边重镇之一,扼守通往塞外的咽喉要道。
高大厚重的城墙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城墙上刀枪林立,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镇朔将军府内,气氛却比城头的朔风更加凛冽。
议事厅门窗紧闭,巨大的沙盘上,插着代表宣府各卫所驻军的小旗。
此时,石亨的侄孙、宣府千户石彪,正像一头被激怒的棕熊,在厅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身材壮硕,满脸横肉,此刻因暴怒而涨得通红,一身沉重的铁甲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哗啦哗啦的碰撞声。
“放屁,全他娘的是放屁!”石彪猛地停住脚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扶手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他瞪着下首几个同样穿着将官服饰、但此刻都噤若寒蝉的心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们脸上。
“卫所改军区?裁汰世袭军官?择优考核?放他娘的狗臭屁!这分明是要掘咱们的根,断咱们的活路!”石彪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密闭的厅堂里回荡。
“咱们石家,还有在座的各位兄弟,祖祖辈辈在这宣府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才挣下这点基业,现在倒好,皇帝老子听了于谦和几个酸秀才的谗言,一道圣旨,就要把咱们像破抹布一样扔了?凭什么?!”
他猛地抓起桌案上一份兵部发来的邸报抄件,狠狠摔在地上:“看看,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狗屁!‘世职军官,需经兵部、国防部会同考核,通晓军务、弓马娴熟、操演新法者留任,余者转任地方或发放恩饷裁汰’?哈!考核?让京城里那些连刀都没摸过的讲武堂娃娃来考核我们这些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他娘的就是明抢,是要把咱们祖传的饭碗砸个稀巴烂!”
下首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千总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愤懑:“石爷,弟兄们咽不下这口气啊,咱们世世代代吃这碗饭,当兵吃粮,天经地义,现在说裁就裁?让咱们去地方上当个不入流的小吏?还是给那点打发叫花子的恩饷滚蛋?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就是!石爷,您得给弟兄们做主啊!”
“石将军在京城怎么说?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其他几个军官也纷纷聒噪起来,厅堂里充满了暴戾和不安的气息。
石彪眼中凶光闪烁,他猛地一挥手,止住众人的喧哗,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我叔爷有密信来,他说京里那些勋贵老爷们,还有…上头那位…”
他隐晦地向上指了指,“都憋着一股劲儿呢,这卫所改制,动的不止咱们宣府一家的饭碗,是动了大明所有将门勋贵的命根子!”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戳在宣府城的位置,狞笑道:“咱们宣府,是九边重镇之首,兵强马壮,只要咱们这里闹出点大动静,让皇帝老子看看,他这新法能不能行得通,让京城里那些嚷嚷改制的酸秀才知道,刀把子,还在咱们这些提着脑袋拼杀的人手里攥着!”
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煽动和威胁:“明天,就在东校场,新调来的那个什么狗屁‘新军指挥使’,不是要检阅咱们宣府的兵马吗,还要试行那劳什子‘军区操演新规’吗?好,那老子就给他来个‘兵谏’!让弟兄们都把压箱底的火气撒出来,把场面给老子闹大,越大越好,闹到他皇帝老子的龙案上去,让他知道,没有咱们这些提着脑袋守边的丘八,他这江山,坐不稳!”
“石爷!您下令吧!弟兄们跟着您干!”络腮胡千总第一个响应,满脸横肉都在激动地抖动。
“对!干他娘的!”
“让那些京城来的少爷兵知道厉害!”
厅堂内群情激愤,充满了暴动前的狂热。
石彪满意地看着这些被煽动起来的军官,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校场上,那些穿着怪异新式军服、拿着烧火棍般燧发枪的新军,在自己手下骄兵悍将的冲击下屁滚尿流、溃不成军的场景。
他要让这场“意外”的哗变,成为砸向皇帝改制铁拳的第一块巨石!
翌日清晨,宣府镇东校场。
朔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沙尘,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巨大的校场四周,旌旗在风中翻卷,猎猎作响。宣府镇原有的卫所兵和新近调驻的“新军”第一标营,泾渭分明地列成两个巨大的方阵。
卫所兵方阵,人数众多,黑压压一片,但阵型明显有些松散凌乱。
士兵们穿着半旧不新的鸳鸯战袄或棉甲,手持长矛、腰刀、三眼铳、弓箭等五花八门的武器。
他们大多神情涣散,带着一种长期混迹行伍的油滑和暮气,队伍中不时响起压抑的咳嗽声和兵器轻微碰撞的杂音。
前排那些石彪的心腹军官,则眼神闪烁,带着一种刻意的挑衅和躁动不安,不时地回头低声呵斥着身后的士兵,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新军方阵。
人数虽只有卫所兵的一半左右,但阵列森严,横竖成线,鸦雀无声。
所有士兵清一色穿着深青色、剪裁利落的棉布军服外套一层鱼鳞铁甲,头戴圆顶宽檐的“笠盔”,脚蹬黑色皮靴。
他们肩上扛着的,是清一色黝黑锃亮的燧发枪,枪管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士兵们无论新老兵,皆挺胸收腹,目光平视前方,如同钉在地上的木桩,只有风吹动他们帽檐下的红缨和深青军服的下摆。
一股沉默而凝练的杀气,无声地从这整齐的阵列中弥漫开来,竟隐隐压过了对面人数占优的卫所兵阵。
点将台上,新军指挥使杨杰(杨洪之子,此时已被皇帝启用为新军将领),一个二十三岁、面容刚毅、目光锐利的青年将领。
他身着新式将官服,按剑肃立,冷冷地扫视着台下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尤其是卫所兵阵中那些明显不安分的角落。
石彪一身锃亮的山文甲,按刀站在卫所兵方阵的最前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挑衅,斜睨着点将台上的杨杰。
“咚!咚!咚!”三声沉闷的聚将鼓响过。
杨杰宣读兵部和国防部联合签发的关于卫所改制和军区新规的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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