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仔细端详着掌心的两枚金银币。
金币入手沉甸,银币质感温润。铸造的工艺较好,图样清晰,与市面流通的银锭相比多了一点灵动的感觉。
他捏着那枚银币,指腹在那奇怪的双头猛禽图案上缓缓摩挲。那鹰喙的尖锐,羽翼的层次,隔着冰冷的金属,似乎都透出一股生命力。
文华殿内,落针可闻。
户部尚书夏原吉眼观鼻,鼻观心,两只耳朵却竖得老高。他能感觉到皇帝的沉默,那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而一旁的郑和,常年巡航西洋,见过的奇特徽记多如牛毛,此刻也只是垂首静立,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御座上那片变幻莫测的龙颜。
孙旭东站在殿下,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眼前这位永乐大帝,当年可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真龙。靖难起兵,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那是家常便饭。想用几句花言巧语糊弄过去,门儿都没有。
但他更清楚,汉王殿下给他准备的这套说辞,妙就妙在半真半假,虚实结合。
良久,朱棣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小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众人心上。
“金币后面的日月星三辰,朕看得懂。”
他顿了顿,将那枚银币举到眼前,对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光亮处细看。
“日月为明,高煦是朕的儿子,是大明的藩王,这很合规矩。”
话锋一转,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
“但是这银币……这双头鹰,是何道理?朕遍览《永乐大典》,也从未见过这等样式的徽记。”
来了!
孙旭东心头猛地一跳,脸上却瞬间堆起那副憨厚中带着点机灵的商人模样。他连忙躬身,几乎是扯着嗓子,声音洪亮地回话:
“回禀陛下,这叫‘双头海东青’!”
他这一嗓子,把户部尚书吓得一哆嗦。
“海东青!那可是草原上的猛禽,万鹰之神!殿下在海外,身边总有些不服管教的土人部落,殿下就学那草原上的雄主,要做就做最猛的那个!所以,就把这海东青印在了钱上,一来是图个吉利,二来也是为了镇住那些宵小!”
孙旭东说得唾沫横飞,还比划了一下。
“至于这双头嘛……殿下说,听闻咱中原有个神仙,三头六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殿下觉得这寓意好啊!这双头海东青,一个头盯着左边,一个头盯着右边,眼观四路,这才叫一个稳当!”
他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副“俺们殿下就是这么实在”的表情。
“殿下也想过印三个头,那不就眼观六路了?可这钱币就这么点大,是个平面,不好印,不好看。所以就退了一步,弄了两个头,意思到了就行!好看!霸气!”
这套粗鄙直白的说辞,是朱高煦在出发前,和他悄悄的说的,并且告诉他千万不能把已经建国的消息漏馅。
御座上的朱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双头鹰的图案上轻轻划过。
双头海东青?
眼观四路?
这解释听上去荒唐得可笑,但细细一想,又似乎有那么点歪理。高煦那小子的性子,确实是张扬跋扈,就喜欢这些猛禽凶兽,也确实能干出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事。
沉默片刻后,朱棣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
“嗯。”
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将两枚钱币往御案上一放,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叮当!”
那声音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户部尚书夏原吉更是暗暗松了口气,总算从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回到了他熟悉的领域。
朱棣的关注点,瞬间从虚无缥缈的象征意义,转到了最实在的东西上。
“此币成色几何?重量是否确如其上所标之数?”
这话一出,夏原吉精神一振,这才是他该关心的正题。若是这海外来的钱币成色不足,分量不够,那这桩买卖,可就有得说道了。别看这孙旭东说得天花乱坠,最后还是要落在银钱上见真章。
“来人。”
朱棣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一名候在殿外的太监立刻走了进来,步履轻悄,落地无声。他看上去四十来岁,面容白净,眼神沉静,手上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长盒,一看就是宫里专司内库钱银的老手。
他将盒子恭恭敬敬地呈到御前,打开。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宫缎,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杆小巧玲珑的戥子,乌黑的秤杆,亮铮铮的托盘,秤砣是黄铜的,分毫毕现。
这是内帑专用的库秤,民间银楼里最好的秤在它面前,也得算是个睁眼瞎。
那太监在小太监端来的水盆里净了手,用锦帕擦干,这才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双头海东青”银币,轻轻放在了秤盘上。
文华殿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根细细的象牙秤杆上。
户部尚书夏原吉的眼角微微吊起,死死盯着那秤杆。
太监拨动秤砣,秤杆轻微地上下晃动,那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终于,它缓缓地趋于平衡。
太监眯着眼,凑近了,屏息看了半晌,才直起身子,躬身禀报。
“禀皇爷,此银币,称重四钱九分六厘。”
差了四厘!
夏原吉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撇了一下。
果然有鬼!
四厘之差,放在民间交易里,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在这皇宫大内,在这永乐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短一厘,那也是欺君!
积少成多,若是成千上万枚,那亏空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孙旭东站在
殿下早就跟他算过这笔账了。眼下的技术,炉子出来的东西有点火耗,太正常不过了。差的这点分量,跟成色一比,那都不是事儿!
关键,就在成色上!
太监接着又将那枚“日月星三辰”金币放上戥子,一番操作之后,再次禀报。
“禀皇爷,此金币,称重四钱九分五厘。”
差了五厘。
夏原吉的眉毛都快扬到发髻里去了。
朱棣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只是对那太监抬了抬下巴。
太监会意,立刻进入了下一个环节——验成色。
他从盒子里取出一块乌黑油亮的石头,正是验看金银成色的试金石。
他先拿起那枚银币,在试金石上不轻不重地一划。
一道分外明亮的白痕,瞬间留在了黑石上。那白色,亮得有些晃眼,不带丝毫杂色,纯净得像天山上的初雪。
接着,他又取出那枚金币,在旁边划下另一道。
一道灿烂的、带着些许赤红光泽的金痕,出现在黑石上,与那道白痕交相辉映,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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